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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一)丨我最后一次看见,充满泪水的眼睛

  我最后一次看见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作者丨艾略特
  译文丨裘小龙

  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充满泪水的眼睛

  越过分界线

  这里,在死亡的梦幻王国中

  金色的幻象重新出现

  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

  这是我的苦难


  这是我的苦难

  我再也见不到的眼睛

  充满决心的眼睛

  除了在死亡的另一王国门口

  我再也见不到的眼睛

  那里,就像在这里

  眼睛的生命力更长

  比泪水的生命力更长

  眼睛在嘲弄着我们


在时代的分界线上

文丨远 人

  在二十世纪的西方文学史上,1922年是至今都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一年。三部同属现代主义的不朽著作同时在该年问世。它们分别是乔伊斯的长篇巨著《尤利西斯》,里尔克耗时十年的心血之作《杜伊诺哀歌》,以及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的划时代长诗《荒原》。凭借该诗,艾略特登上英语世界的诗坛巅峰,一举超越他眼中“更卓越的匠人”埃兹拉·庞德。以长诗著称的诗人在短诗领域内也身手不凡,这首《我最后一次看见的充满泪水的眼睛》堪为艾略特全部短诗中的精品力作。
  粗略来读,艾略特这首短诗容易被人读成一首爱情诗。至少有两点能为佐证,一是就诗歌本身来看,该诗从头至尾,处处充满动人心弦的情感元素,诸如泪水、眼睛、梦幻等,差不多都是抒情诗中的常用词汇;二是从艾略特的经历及情感生活来看,他与第一位妻子维芬·海伍德之间的关系是一场旷日持久、令人精神崩溃的自虐与互虐。当维芬于1930年住进精神病院后,艾略特深感自己“对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见江苏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T.S.艾略特传》第44页,魏晓旭译文)。责任总会带来后果。当维芬最终于1947年去世后,艾略特度过了整整十年的孤身生活(其中既有林德尔·戈登以为的柏拉图式的爱情生活,也有哈里·特鲁斯曼考察的同性生活介入),才与秘书瓦莱丽·弗莱彻尔步入第二次婚姻。
  所以表面上看,这首诗是艾略特从他与维芬的痛苦生活中取得题材,尤其诗中的“除了在死亡的另一王国门口/我再也见不到的眼睛”之句,极像是抒发自己眼前重现维芬在精神病院死后的叹息。
  不过,对艾略特这样的诗人来说,每首看似简单的诗都不会随意为之。能成为一个时代的诗歌大师,就在于时代从不缺席地存在于他的诗歌缝隙。在《荒原》刚刚问世时,有评论家将之贬斥为一堆废纸,该诗终究闪耀出时代的光芒,即使光芒来自现实中的万马齐喑。个人生活的不幸,只会造成艾略特的敏感。越敏感,就越使他进入时代的核心。哪怕这首披有抒情外衣的短诗,也未尝不在反映艾略特对时代的考察。
  该诗与诗题重叠的第一行虽令人感觉强烈的抒情之美,但紧接着的第二行“越过分界线”才更值得我们重视。无论当时的卑微个人还是整个欧洲思想界的土崩瓦解,都在一代人那里烙下泾渭分明的界线。正是一战造成的精神创伤,使海明威写下“迷惘的一代”的不朽名著《太阳照常升起》,也使茨威格在心灵的怆痛中,为《昨日的世界》奋笔疾书。这些作品都和艾略特的《荒原》一样,为读者和时代刻画出精神失落后的空虚写照。
  如果《荒原》读来吃力,这首小诗却可以让我们穿过抒情的外衣,抚摸到时代的血肉。一战结束之后,人的精神“分界线”十分确切。整个欧洲从秩序一步跨入混乱,对有过战前生活的人来说,“金色的幻象”不可能不“重新出现”。但“重现出现”的,又永远只能是“昨日的世界”。那些时代大师们和普通人的一致之处是,他们也有个人的平凡生活;让他们超越普通人的,又是比常人更能感受时代给予的创伤和阵痛。
  当艾略特发现“我看到眼睛,但未看到泪水”之时,我们能够体会,人在绝望当中,泪水也变得多余。艾略特虽自承“这是我的苦难”,但未尝不也是历史的苦难和时代的苦难。
  能够这么说,是艾略特在继续刻画现代人精神空虚、地位不见得低于《荒原》的名作《空心人》时,几乎复制了该短诗中一模一样的诗句,“我不敢在梦里见到的眼睛/在死亡的梦的王国里/这些眼睛没有出现……”(见《空心人》第二节,裘小龙译)。这几行诗的注释告诉读者,艾略特是借用了但丁不敢与贝雅特丽齐眼睛相遇的描写,我倒是觉得,若将它们视为俄耳甫斯不能回头去看欧律狄刻的典故会更为恰当。正是俄耳甫斯回头,他才永远地失去了欧律狄刻,或许,这会更对应《空心人》中三遍重复的“世界就这样告终”的强音。一个时代的人不可能有俄耳甫斯似的回头,否则只会看见过去如幻影般的痛苦失去。
  所以,对艾略特来说,他“再也见不到的眼睛”是“充满决心的眼睛”。这一描述关乎个人,更关乎时代。当时代决心退场,没有人可以挽留。明知回头会带来痛苦,人却又具有回头的本性。因此关键问题是,人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才会回头?
  艾略特的回答是,当时代的“分界线”降临在生活与现实的“这里”之时。所谓“这里”,也就是艾略特确认的“在死亡的另一王国门口”。艾略特站在其中,才会切身感受“眼睛的生命力更长/比泪水的生命力更长”,它驱赶该诗来到惊心动魄的结句——“眼睛在嘲弄着我们”。容易看到,最后的人称代词从单数的“我”来到复数的“我们”,也就说明了艾略特这首诗真还不是为了进行简单的自我抒情,而是将目光锁定在时代的人群身上。这代人无不经过“死亡的另一王国门口”。在这条“分界线”上,艾略特体会到死者对生者的嘲弄、失去对拥有的嘲弄、昨天对将来的嘲弄、未知对已知的嘲弄等,这也是这首诗歌充满强烈感染力的内在源头。
  我们并不陌生的说法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毕生都在写同一首诗。站在今天来看,艾略特从初露峥嵘的《J.阿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开始,有一条清晰的行进线索穿过《序曲》《大风夜狂想曲》,延伸至《荒原》《空心人》《圣灰星期三》等,最后抵达二十世纪最伟大的长诗之一《四个四重奏》。
  诗人每走一个阶段,也就是越过一条“分界线”。这首令人过目难忘的短诗也就是艾略特诗歌中一条最明显的“分界线”。他在“死亡的另一王国门口”向一个崩溃的旧时代告别,让我们看到其中的无尽沉痛。在艾略特的作品中,这也是他表现出的最后感性。当他知道,那个从身边远去的时代“再也见不到”时,诗人终于选择了时代要求的理性。我们阅读他的后期作品会发现,诗中的“岁月”与“时间”,取代了“眼睛”和“泪水”。这是艾略特表现的深化,也一个诗人必然的思想深化。
  2019年4月25日


诗人简介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年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英国20世纪重要的诗人和评论家。一战爆发后他定居英国伦敦,之后加入英国国籍。194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有《荒原》《东方贤人之旅》《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四个四重奏》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