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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三)丨真正的写作,没有退路

  阴间的伙伴

  作者丨塞菲里斯
  译文丨李野光

  既然我们还有些硬饼干,

  又何必那样丢丑

  去吃正在岸上的

  太阳神的牛。


  因为每一头都是一个城堡,

  你必须同它展开战争,

  到四十年后方能成为

  一位英雄和一个明星!


  我们在大地的背上挨饿,

  但是一旦我们吃饱了,

  我们便会堕落到这步田地,

  无所用心和悠然自得。


象征存在,多义才存在

文丨远 

  从传说、神话以及经典著作中挖掘新的题材及表现力度,是古今中外无数写作者的常用手法,在读者那里,也是一种并不陌生的阅读体验。就希腊当代诗人乔治·塞菲里斯(1900—1971)这首《阴间的伙伴》来看,是一首典型的以古希腊神话入诗的篇章。像是担心现代读者不知该诗的主题来源,塞菲里斯将荷马《奥德修纪》中唤起自己灵感的话录于篇首,“傻瓜们,他们吃了赫利俄斯·希帕利翁的牛;但是他剥夺了他们回去的机会。”
  在作者那里,以寻章摘句的知识性内容辅助新篇,算是对作品和读者都有了完整的交代。对读者来说,面对任何一篇(首)附有典故的今作,都能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要么是为了借古讽今或借古喻今,要么是某个典故撞动了今日作者的感触,生发出内心共鸣。这其实也是经典不被时间淘汰的重要原因之一。它有效于今天,有效于此时此刻的作者与读者。作者将其写下,读者从中获得推陈出新的阅读感受。
  多义是现代派作品的重要特征。塞菲里斯这首诗虽源自荷马,其内涵所现,却充满不折不扣的现代意味。它的现代性与多义性至少在两方面得以体现,一是读者能通过阅读,将荷马时期的神话指引与今天的诸般生活感受进行对应,二是它对今天所有写作者能唤起一种出乎意料的感同身受。
  该诗没注明写作日期,从收入诗集的作品编排来看,应该不会早于1930年;再从塞菲里斯投身写作的时间来看,写作这首诗时,诗人大概有了不少于十年的写作实践。要言之,创作《阴间的伙伴》之时,塞菲里斯已具有丰富的写作经验,对什么是写作也有了自己成熟的判断。
  能以典故入诗,说明诗人除了写作身份,还同时具有读者身份。一个纯粹的读者不太可能理解什么是写作,只有身兼作者与读者双重身份的人,才会从更深的角度理解写作的本来面目。对塞菲里斯这样的人来说,读与写的齐头并进,会使他在一定经验的累积完成后,将目光注视到写作本身。这是写作必然发出的召唤,也是富有野心的写作者迟早要面对的问题——不是回答什么叫写作,而是什么样的写作才算是完成。
  这首三段构成的十二行诗,每段都充满现代感十足的象征意味。从第一段来看,能浅显易懂地明白塞菲里斯在说些什么。只是,当我们拨开表面,会感觉其中的深意。自己有“硬饼干”,就不必“丢丑”地去吃“太阳神的牛”。对现代人来说,这不仅是属于远古时期的感受,而是人类生活的一以贯之。唯一不同的,是塞菲里斯将这一感受从古典中剥出,就使这开篇四行有种绵延不息的真理形成之感。当然,“太阳神的牛”当属人人都在追逐的更高占有,这是久已有之的普遍性,所以它更易唤起群体的接受感。
  如果仅仅停止于此,我们又会觉得,它似乎不值得塞菲里斯这样的诗人动笔来写,因此紧接着的第二段就成为全诗快速达到的令人震惊的高潮。
  “每一头都是一个城堡”,会让人不自觉地想到卡夫卡的“城堡”。在卡夫卡那里,“城堡”的不可到达具有一股难以言说的象征感。现代派文学的确是象征的文学。象征存在,多义才存在。不论人类在漫长的地球统治史上取得过多么伟大的成就,也决不能说人类就能对每一个领域取得横扫之势。
  仅就写作来说,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敢说自己到达了顶点。文学本身没有顶点,更没有边界。即使有边界,等待到达者的,无非是又一片边界外的无穷领域。若非如此,人类文学史上有一个莎士比亚就足够、有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就足够、有一个杜甫就足够。事实上并非如此。一代代后来者进入今天的写作行为,能做的就是“同它展开战争”。这也是写作者与写作之间的必然关系。写作者想完成写作,写作本身却拥有异常强大的力量。不认识写作的人,会以为写作在自己笔下能轻易就范,只有像卡夫卡,也像塞菲里斯这样的人,在十年乃至数十年的写作投入中,才能真正体会对写作的驯服艰辛。
  写作的艰辛能到什么地步?塞菲里斯不无冷静、也不无冷酷地为写作者给出了一个可能的期限,“到四十年后方能成为/一位英雄和一个明星!”这同样是多义的两行。人类的每一种事业都不会轻易得到完成。将这首诗对应写作,会更具震动人心的打击力。“四十年”令人感觉太过漫长,事实上,献身事业如写作的人,会在看似简单的起步后,发现等在前面的,除了一生心血的付出,再也不会有别的方式。这首来自荷马灵感的短诗,看似源于塞菲里斯的某次阅读,我们更有把握说的是,塞菲里斯的阅读只是其次,他在诗中托出的核心观点,既来自个人的经验,也是早已横贯整个人类文明史和文学史的事实构成,除了少数几个不世出的天才,无人能避开我们先人同样说过的“十年寒窗无人问”的过程。
  我们在今天往往又会发现,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像塞菲里斯说过的那样,“同它展开战争”。无论什么样的战争,都有它的残酷性。残酷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和忍受,所以不能回避,不是每一个写作者都真愿将自己的一生(哪怕四十年)献给写作。在很多人那里,写作只是生活的某种调剂。当调剂时间久了,难免以为自己真还是在写作。什么才是写作?里尔克给出过精当的说法,“探索那叫你写的缘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盘在你心的深处;你要坦白承认,万一你写不出来,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见三联书店1994年版《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第3页,冯至译)
  这句决绝的话令人读来心惊肉跳,但它的无情指向是,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将决定一个写作者的真伪。说“是”的人,会像塞菲里斯那样,对写作本身有全力以赴的投入;说“否”的人,也会像塞菲里斯在这首诗最后所说的那样,“一旦我们吃饱了,/我们便会堕落到这步田地,/无所用心和悠然自得。”不是说“无所用心和悠然自得”就等于一个人不在提笔为文,而是在任何一个时代,自以为是的写作者太多,对写作不明所以的人太多,获得暂时利益的人太多。真正的写作从来不是“无所用心”,更不是“悠然自得”。写作从来只有一种,那就是踏上这条路后,将被剥夺“回去的机会”。
  2019年4月29日夜


诗人简介

  乔治·塞菲里斯,1900年生于小亚细亚的斯米尔纳称。希腊著名诗人、外交家。在巴黎求学期间,他接触了后期象征主义诗人的作品,并在其启发下开始创作。19世纪30年代至19世纪60年代,他在希腊诗坛独领风骚。1963年,由于他的作品充满着对古希腊文化遗产的深挚感情,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有《转折点》《航海日志》《“画眉鸟”号》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