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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四)丨时光偷走一半,又让一半留存

  当我在镜前观照的时候

  作者丨托马斯·哈代
  译文丨吴 

  当我在镜前观照的时候,

  望着干瘪的肌肤发愁:

  “但愿上帝发点慈悲,

  让我的心也这般老朽!”


  这样,任凭人心对我冷淡,

  我再也不会感到悲戚,

  抱着泰然自若的心态,

  孤独地迎接永久的安息。


  可是时光真是令人悲伤,

  它偷走一半,又让一半留存;

  于是,颤巍巍的黄昏之躯

  却搏动着一颗正午之心。


刻画人生的肖像

文丨远 

  文学界公认,在以婚恋表亲为主角,挑战了整个社会宗法及伦理核心的长篇小说《无名的裘德》出版之后,作者托马斯·哈代(1840—1928)受到卫道士们的浅见攻击,于是被迫停止小说创作,将尚未干涸的笔尖转向诗歌,并取得英国诗歌史上承前启后的崇高地位。这是小说家转型诗人成功的罕见案例。当我们在今天一首首阅读哈代的诗歌之时,会不由自主地涌上疑问——哈代在晚年献身诗歌,真的是因小说受到污蔑才选择分行领域吗?
  疑问理由有二,一是《无名的裘德》问世于1895年,哈代时年五十五岁,人生阅历丰富,思想成熟,小说出版后遭遇攻击,未必就顶不住。尤其在欧洲小说史上,作品被人攻击的,岂只一个哈代?福楼拜、左拉、劳伦斯等人甚至因小说创作被人告上法庭,也未见他们就放下历经数十年风雨的小说之笔;二是作为文学表现手段,诗歌的表现力与小说相比,从来只强不弱,用诗歌作为社会对抗手段的,更是屡见不鲜,所以不能排除,是诗歌本身对晚年的哈代产生了巨大吸引力。
  在一般读者眼里,诗歌属于青春期产物。哈代早年虽涉足过诗歌,但很快就全神贯注地投入小说,待重新转向诗歌时,差不多已近花甲之年,这就决定了哈代的诗歌不再有年轻诗人的激情和锐气,更何况,英语诗坛能人辈出,想独领风骚已属不易,进行独树一帜的创造更为艰难。一个人的年龄往往决定了他的风格。哈代的风格似乎从一开始就得到确立,那就是在诗歌中注入驾轻就熟的小说元素。尤其在以自己“威塞克斯”系列小说人物入诗的如《卡斯特桥上尉》《苔丝的悲歌》等诗篇中能看出哈代对叙事的关注,但其叙事又明显不同于罗伯特·勃朗宁的戏剧独白。哈代紧攥不放的,始终是诗歌自身要求的抒情本性。对当时乃至今天的读者来说,哈代的抒情充满一个人的晚年感受。这与青年期的感受大相径庭。青年的抒情热烈和饱满,晚年的抒情则深沉和浑厚,而且,人到晚年,不仅对情感的体验不同,对人生的认识也不同,尤其对时间的感受更加不同。这首《当我在镜前观照的时候》就体现了哈代对年华流逝的感受,所以它只会是一首晚年之诗。面对这样的诗歌,我们会发现诗歌所蕴含的浑厚感只可能从时间中产生。
  该诗充满哈代惯用的小说笔法。作为读者,我们能看到真切的画面和人物内心的情感延伸。就诗歌本身来说,哈代不过勾勒了某个最普通的生活场景。一个文学人揽镜自照,极易让人想起博尔赫斯。只是,哈代面对的镜子和博尔赫斯太不一样。在后者那里,镜子隐喻了博尔赫斯独特的神秘感应,使之成为富于魅力的文学母题。哈代不然,在他这里,镜子就是镜子,人在镜子里只看见纯粹的自己。哈代从来不像博尔赫斯那样,在时间中随意穿越。时间在哈代笔下从未变形,它仅仅具有流逝的本性。人在时间中,会因为这一流逝而产生各个年龄段的感受。哈代描写的就是时间带给自己的晚年感受。
  这一主题当然不新鲜。必须看到的是,在数千年的诗歌史甚至文学史上,早不再有尚未开垦的处女地。哈代的创作师承古典,终生未对文本的外在形式抱以后现代作家们的激情和兴趣。在他那里,文学的功能无非是对生活的反映。事实上,生活本身的复杂已足够一个文学人从中汲取用之不竭的题材。没什么比人生更值得一个作家来写。哈代这首诗看起来是时间之诗,更是一首读后难忘的人生之诗。唯有将人生入诗,诗歌要求的厚度才会从字里行间闪现,获得最不能缺少的读者共鸣。
  做到这点,实则是诗歌对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旧的题材如何打动读者?是每一位现实主义作家面对的问题,同时又是可以回避的问题,只要作者具有将内心真实始终扣紧的前提。所以,最终打动读者的,其实不是题材,而是作者的真实。来自内心的真实才能打动内心。这里当然需要将感受转变成作品的技巧,但技巧不是唯一,就看作者的真实能否深入感受最尖锐的深层。笔力不深,即便真实,也感染不到读者,更刺痛不了读者。
  哈代展现的尖锐就是笔力。所谓笔力,是驱使读者停下来面对自己同样闪过的念头。这是读者与作者的区别。读者有感受,但让感受轻易闪过;作者有感受,却懂得将感受进行细微地镂刻。哈代在这首诗中抓住了所有人都有的感受,将它用对镜时的一句自语挽留下来。但挽留不够。哈代的高明之处,是将读者感受的终点作为自己深挖的起点。当他“但愿”“让我的心也这般老朽”之时,读者就已进入哈代的内心痛处,感受他未被时光催老的心理。
  时光催老肉身,真还不一定催老心理。当一个老人觉察自己内心并未衰老会是怎样的感受?要把握这点十分不易,哈代只使用短短四行,将其压缩在“接受冷淡”“泰然自若”“迎接安息”的三种情绪起伏当中。这是他走到晚年的人生感受,在语言上更是做到诗歌要求的绝对精炼。全球无数小说巨匠如海明威等人都渴望获取诗人的头衔而最终败下阵来,最主要原因,是无论他们在小说中展现了多么成熟的语言能力,始终不是诗歌要求的语言表现。诗歌永远要求词与词之间有空隙,句与句之间有跨越,同时又要求这些空隙和跨越有种看不见的内在牵连。做到这点,就说明哈代在拥有成熟的小说语言同时,对诗歌语言也有炉火纯青的直觉与意识。在“黄昏之躯”中仍跳动一颗“正午之心”。这是诗歌进入核心的表达。哈代放弃所谓的现代技巧,用“偷走一半,又让一半留存”的心理刻画,准确描绘了人到晚年的复杂心绪,它会让每一个年华逝去的读者陡然体会岁月带给人的沧桑与留恋。
  其实诗歌就是这样,总在某些突如其来的句子中让人咀嚼出最深的人生况味。所以说诗歌只属于青春决非真理。哈代能被奥登称为“启蒙恩师”,就在于奥登从哈代的诗中体会到诗歌究竟可以怎样越过青春,进入全部的人生。这才是诗歌要抵达的深处。甚至,这也是和其他文体相比,唯有诗歌能做到的瞬间把握。当哈代将人、岁月、生活全部压缩进他笔下的诗行,对读者的阅读唤起,不仅是心灵的复杂感应,还包括对诗歌理解的进一步深入。
  2019年5月1日夜


诗人简介

  托马斯·哈代,1840年出生于英国多塞特郡。著名诗人、小说家。1862年开始文学创作,早期和中期以小说创作为主,晚年则以其出色的诗歌开拓了英国20世纪的文学。其代表作有《德伯家的苔丝》《绿林荫下》《林居人》《今夕之歌》《韦塞克斯诗集》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