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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六)丨追踪历史,是为了追踪现在

  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

  作者丨希姆博尔斯卡
  译文丨林洪亮

  这是我的中学毕业考试梦:

  两只被锁住的猴子坐在窗上。


  窗外,天空在飞翔,

  大海在沐浴。


  我正在考人类历史

  结结巴巴,含糊其辞。


  一只猴子瞪着我,嘲讽地听着,

  另一只猴子像是在打盹儿——

  可是当提问出现沉默时,

  它却在向我提示,

  用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追踪历史,是为了追踪现在

文丨远 

  在欧洲版图上,波兰国土面积不大,其历史的汹涌激流却令人无法忽视。身处东西方强国的夹缝位置,就决定了欧洲的每一次剧变都使它难逃其中。从立国开始,波兰就是被周遭利刃毫不留情的宰割对象,尤其自十八世纪中叶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整整两百年间,波兰遭受的各种瓜分和屈辱堪为全欧之冠。是以,二十世纪的波兰诗人都自然而然,将自己的诗笔伸入历史深处,探寻其对国家和个人的影响。被誉为波兰现代派诗歌两大支柱的米沃什和赫伯特如此,紧随其后的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1923—2012)同样如此。
  或许是性别不同,又或许是视角不同,和米沃什等人相比,希姆博尔斯卡在叙述上避开了语言的强硬,更多集中在一种内敛似的领悟表达。人的每一种领悟都需长时间累积,这点导致希姆博尔斯卡的诗歌数量不多。但真正的作家从来不以数量取胜,质量永远是写作的内在要求,也是希姆博尔斯卡的毕生追求。从她一生仅只四百来首的诗歌数量和惊人的质量来看,倒是极为切合瑞典皇家科学院给她的“坚韧不拔”的诺贝尔文学奖授词。
  身为共同亲历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波兰诗人,希姆博尔斯卡和米沃什等人又有很不一样之处,后者的绝大多数诗歌,都以直截了当的方式介入个人经历的历史,希姆博尔斯卡更擅长用久远的历史来映射今天。或许在她看来,久远能打开自己想要的表达空间,也更符合自己要表现的主题。
  在希姆博尔斯卡闪动历史元素的诗歌中,丝毫不将笔尖停留在历史本身,而是飞快地进入此刻,让历史成为此刻之所以存在的证明。而且,历史本身的丰富也并不局限在读者想当然的一些重大战争时刻。历史充满战争,战争却不是唯一的历史,还有其他种种艺术也是历史的组成部分。所以,将目光投向历史的人,其实是投向比此刻更广阔的空间。它要求投入者的眼光和判断。缺失这一前提,诗人最好不要从历史取材。
  希姆博尔斯卡这首《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给读者的感觉不是一首历史诗,首先,它不是我们已经习惯接受的历史诗。它缺失远去的历史现场,缺失米沃什那样深重的历史感;其次,诗中主人公还是有血有肉的此刻的“我”。从任何一个角度看,它都是一首描写当下的场景诗。但若仔细深究,我们又会发现,它的确是一首来自历史的诗。
  全诗开宗明义地告诉读者,主人公的中学考试梦是“两只被锁住的猴子坐在窗上”。如诗题所示,主人公联想到的是十六世纪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的一幅画。这是希姆博尔斯卡进入历史的巧妙方式。她选择好几个世纪前的画作,就表明希姆博尔斯卡承认艺术在人类生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一件作品能流传后世,往往是它携带了对生活真相的揭示。从真相中获得的生命力才能保证艺术品的长久。我们又必须看到,拥有生命力的艺术品不仅仅是那些作品充满美的元素,还会表现出残酷的一面。
  人生不完美是因为缺席的很多,但残酷永远都在每个人的现场。人往往不愿面对残酷,是人总对美好充满希求。只有在真正品尝过人生的人那里,才会发现残酷更代表人生的本质。所以,从古至今的艺术作品,表现美好的固然不少,表现残酷的只会更多。
  勃鲁盖尔这幅画的主题就是残酷。希姆博尔斯卡借用它,就证明了希姆博尔斯卡对残酷有极深切的体认。而且,她将自己的体认对接上几百年前的画家主题,已证明她领悟的残酷从来就占据人生的核心。尤其希姆博尔斯卡将主人公的年龄设置在“中学毕业考试”之时,更充满意味深长的暗示。中学是一个人走向自己关键时刻的年龄段,是一个人要跨入成人期的年龄段,也是一个人的人生将出现转折的年龄段。所以,希姆博尔斯卡的落笔就蕴含了很难令读者发现的历史——它指向个人的历史,也指向全部人类的历史。
  追踪历史,是为了追踪现在。希姆博尔斯卡在生活中感受的,是历史从来没变,人的命运从来没变。当一个人真正认识历史,难免会在面对时“结结巴巴,含糊其辞”,因为他们知道,真正的历史从来不会远离今天。人性不会改变,人类建立的一切也就不会改变。最具反讽意味的是,人在每一个此时此刻,都会被告知,此刻超越了历史,今天比任何一个往日辉煌。在波兰当时的意识形态中,历史堕落成此刻的游戏,只允许人看到逝去年代的辉煌,不允许看到苦难,所谓今天,不过是过去辉煌的再接再厉。以诗人的敏锐,希姆博尔斯卡清醒地看到被遮蔽的真相,那就是历史的苦难始终多于历史的辉煌,人在历史中的苦难则来源于人的本性。是以,在希姆博尔斯卡笔下,她关注和揭示的历史远非事件的历史,而是人性的历史。
  人性的历史和事件的历史一样,都是来自于人的创造。希姆博尔斯卡选择勃鲁盖尔,我们就能判断,该诗不是来自诗人浅薄的偶思偶想。人性的历史比事件的历史更为久远。勃鲁盖尔画下这幅画有什么寓意姑且不论,当它来到希姆博尔斯卡面前,就在诗人内心产生了被时间打磨后的复杂感受。
  至少,希姆博尔斯卡发现,当猴子面对考试历史的人时,一个在“嘲讽地听着”,一个在“打盹”。这里至少有两个隐喻藏在希姆博尔斯卡的诗中。一是猴子经过了数百年的和人类相对,早已明白人类的种种面对把戏,更明白人类的这种行为未必就是当事人的内心渴求;二是它们发现,人类发明的种种——哪怕简单如考试,都不过是对人自由天性的扼杀,毕竟,人的内心充满对窗外天空和大海的本能向往,但人又总将最富激情的时刻困扰在自己的画地为牢上面。所以“嘲讽”一词,不是希姆博尔斯卡的主观以为,而是她深入人性历史后的真切体会。
  诗歌从来是体会的产物。体会越深,写下的诗歌才越具打击人心的力量。希姆博尔斯卡以过去的艺术叠合今日的诗篇,产生的效果惊人,尤其人在历史的提问面前“出现沉默时”,猴子“用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来作为对人的“提示”。这里的“声响”是明确的,它究竟“提示”什么,却又是复杂到没有答案的。写下这首诗,说明希姆博尔斯卡内心有一个答案,但她拒绝将其说出。她交出的感受是那根转换成隐喻的“锁链”——锁链在人生的什么位置和对人生究竟起什么样的作用?想找到答案的人,唯有像希姆博尔斯卡一样,将自己的全部投入生活和历史,然后仔细地搜寻。
  2019年5月8日夜


诗人简介

  维斯瓦娃·辛波斯卡,波兰女作家、翻译家、诗人。她的诗常以幽默口吻描述严肃主题,有一种在困厄中从容以对的风格,她因此被称为“诗坛中的莫扎特”。199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有《巨大的数目》《呼唤雪人》《桥上的人们》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