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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二十三)丨我已失去一切,但仍以爱你为荣

  我已失去了一切

  作者丨翁加雷蒂
  译文丨钱鸿嘉

  我已失去孩提时的一切

  我已不再能在一声叫喊中

  使自己的记忆消失。


  我已将儿童时代

  埋葬在黑夜的深渊里

  现在,一把无形的剑

  把我同一切分离。


  我记得自己以爱你为荣

  此刻我在这里,迷失在

  无边无际的黑夜中。


  绝望的情绪在不断增长

  生命对我来说,只是

  一块梗在喉底的

  叫喊的岩石。


每一行诗歌都是体认

文丨远 

  提笔写诗的人往往是因为个人情感需要表现。二十世纪意大利诗坛的“隐逸派”对后世影响不小。在该流派看来,艺术家应以私人的情感展现以及丰富的自然场景来代替严酷的现实。当我们今天面对这一流派的优秀诗歌,往往又会发现,身属“隐逸派”的诗人们并非像他们宣称的那样不问世事,相反的是,在倾诉他们个人情感的诗歌中,往往蕴含着时代的特质,就像“隐逸派”重要代表性诗人朱塞佩·翁加雷蒂(1888—1970)这首不规范的十四行一样,在它的字里行间,无不让我们感到深重的时代气息。
  从诗歌表面来看,这首诗的确是一首富于质量的抒情诗。说一首诗的抒情富于质量,也就是说这首诗的情感具有极大的表现张力,要么欢快,要么悲伤,都在作者笔下彰显出感染人的力量。
  就诗题《我已失去了一切》来看,翁加雷蒂写的是一首悲伤之诗。在文学的表达中,悲伤比欢快更能震荡人心,就像莎士比亚的悲剧比喜剧更能展现人生的力度一样。对敏感的人来说,会觉得人生的悲伤多于喜悦。作为诗人,翁加雷蒂自然比常人敏感。不论年华的流逝,还是时代的变迁,都容易在诗人内心激起苦恼的波澜。诗人以此形成的诗歌,往往给读者带来巨大的情感冲击。
  成功的诗歌几无废话。“我已失去孩提时的一切”。这首诗的起句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此刻的诗人已不再青春年少。人在青春时,不会对“孩提时”的永失有强烈的感受,只有经过了岁月非短的人生后才能对“失去”有深切的体会。尤其对童年的欢快失去会感受得更加尖锐。对任何人来说,童年是最值得回忆的光阴。人在那时,世界的一切还没有在面前打开,人生的种种烦恼也没有在面前打开。童年拥有的,是人生最单纯和幸福的光阴,人必然将遭遇的失败与挫折距离尚远。
  翁加雷蒂说自己“失去了孩提时的一切”,就说明此刻出现在诗人面前的,已是人生的沉重。人都将体会沉重,体会得越深,越觉得失去的珍贵,更使人难忍受的,是曾经体会过的幸福记忆并没有“消失”。这就给读者极为猛烈的撞击。每个人都将面临和进入这一人生的失去。翁加雷蒂不凡的起笔就携带感染人的力量,它几乎提前保证了这首诗的写作成功。
  诗的第二段也是回答第一段隐含的问题,童年失去在什么地方?翁加雷蒂毫不含糊地告诉读者,他已将童年“埋葬在黑夜的深渊里”,甚至,他担心“埋葬”不够,还用“一把无形的剑”来给予更进一步的痛苦说明。在这里,我们能够发现,如果单纯地描写自己对童年的失去,未必要用强烈到近乎血腥的措辞。也许,作为一个时代的诗人代表,翁加雷蒂在第二段已经展开了对时代的描述——他的时代的确就是强烈和血腥。
  我们知道,“隐逸派”出现在第一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我们更加知道,战争给人的创伤很难抹平。不论“隐逸派”如何宣称要回避时代,但做如此宣称,恰恰是在于时代的无法回避。亲身进入过一战战壕的翁加雷蒂不仅目睹战争的残酷和创伤,还在墨索里尼为首的法西斯政党上台之后,自己被迫流亡巴西。
  所以,与其说这首诗是翁加雷蒂对童年失去的悲伤描写,不如说他在面对自己生活的全面瓦解后,从胸口发出沉痛的感叹。正是那把出自政治剑鞘的“无形之剑”,才使诗人将过去的美好当做失去的“儿童时代”,也使他不得不在流亡的岁月中,将它们全部埋葬在祖国“黑夜的深渊里”。惟其如此,读者才不会对第三段突然出现的“你”感到意外。读者不觉得“你”是某个单纯的个人,更不觉得“你”是诗人爱恋的某位女性。出现在诗中的“你”是开阔的,将它视为意大利会更吻合一个流亡者的痛苦焦点。在一个成年和成熟的诗人那里,唯其对祖国的失去,才会有“迷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的无尽苦痛。
  全诗末段是证据的全面提供。“绝望的情绪在不断增长”。要一个成年人“绝望”只会是超越私人的情感打击。翁加雷蒂面对的是整整一个时代的“绝望”,是这个时代变成难以承受的肩头重负后才出现的“绝望”。当自己建造的全部生活失去,当自己的祖国失去,翁加雷蒂就不可能不感觉最彻底的苦痛和茫然,他因此发出“生命对我来说,只是/一块梗在喉底的/叫喊的岩石”才有自然而然的说服力。这样的收尾已不仅仅是“意味深长”四字可以来概括。就诗句本身而言,“叫喊的岩石”到了极为干净和果断的表现地步。
  当我们重新品阅,又会觉得这个结句充满翁加雷蒂忍不住想以苦难来控诉时代的意味。而且,最后出现的“叫喊”一词,还奇妙地对应了首段出现的“我已不再能在一声叫喊中/使自己的记忆消失”之句。这是翁加雷蒂对诗歌手法的自如运用,他在诗歌的开始就摊开了底牌。他有过“叫喊”,但终究又发现“叫喊”无用,所以只能把“叫喊”“梗在喉底”,这才使我们在面对这首诗时,体会它巨大的语言爆发力。
  无论怎么说,诗歌是语言的艺术。即使翁加雷蒂的内心担负了不能担负的重压,仍将这一担负有力地表现了出来。这是他诗歌取得成功的秘诀。诗歌的每一行都是诗人对生活的非凡体认。一首优秀的诗歌从来不会出现多余的一行,更不会出现对全诗无效的一行。诗歌浓缩了最激烈的情感。越浓缩,诗歌才越具力度。翁加雷蒂这首诗堪为范本,就在于诗人将时代的命运浓缩在短短的十四行内。对翁加雷蒂来说,自己经历的时代是人类历史上最暴虐的时代。每个诗人都会不自觉地表现时代,这既是文学自身赋予的野心,也是诗歌顺理成章的行为。在一个足称伟大的诗人那里,时代又往往会主动转化成诗篇。它唯一要求的,是诗人在完成之前,必须进行千锤百炼的投入和练习,才可能将捕捉的能力进行瞬间的强劲表达。
  2019年5月24日夜


诗人简介

  翁加雷蒂,意大利著名诗人、记者、散文家、评论家、翻译家。与蒙塔莱、夸西莫多,并称为意大利隐逸派诗歌三杰。1888年生在埃及的一个意大利侨民家庭,在非洲度过童年和少年。一战期间应征入伍。法西斯统治时期,被迫流亡巴西。其代表作有《覆舟的愉快》《时代的感情》《呼喊和风景》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