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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二十六)丨愿你不曾垂下双眼,而是仰望星空

  只是一个小女孩

  作者丨茨维塔耶娃
  译文丨汪剑钊

  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我的职责

  是在婚礼之前时刻不忘,

  到处是——狼群,

  而要切记:我是一头绵羊。

  憧憬着金色的城堡,

  起初,摇晃、旋转

  和震动木偶,然后

  已不再是木偶,却几乎是木偶。

  我的手中并没有利剑

  也没有铮铮作响的琴弦。

  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沉默。

  哦,但愿我不曾垂下双眼,

  而是仰望星空,就知道,

  那里,星星将燃烧

  并照亮我,而且

  向所有的眼睛微笑。


用明亮书写黯淡

文丨远 人

  从普希金开始,大凡闯入不朽的俄罗斯诗人几乎没人逃出悲惨的命运。世人津津乐道的黄金时代和白银时代诗歌无不浸透一代代诗人的眼泪。十九世纪的普希金、莱蒙托夫等人如此,二十世纪的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等人如此,被布罗茨基直接称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的玛琳娜·茨维塔耶娃(1892—1941)更是如此。
  在从来不缺天才的俄罗斯大地上,茨维塔耶娃早早就显露出自己不凡的诗歌才华。六岁开始写诗,十六岁开始发表作品。当她出版自己的第一部诗集《黄昏纪念册》时,刚到十八岁的花季之龄。诗集彰显的独特个性和与众不同的才华吸引了享有诗坛盛誉的勃留索夫、沃罗辛和古米廖夫等人的关注。对茨维塔耶娃来说,一条通向鲜花与掌声的诗歌大道异常宽阔地在她面前敞开。不过,与不少成功来得过早而变得自命不凡的人不同,茨维塔耶娃的天才不仅体现在诗歌上,还体现在对生活的敏锐感受上。这首《只是一个小女孩》让我们看到年轻的茨维塔耶娃非但没有迷失,反而在冷静中观察到不祥的生活本质。
  从表面上看,该诗只是诉说女诗人自己内心的情感。每一位少女对未来的丈夫与家庭都充满期待。茨维塔耶娃这首诗也像是表达这一情感。当我们细究下去,会发现该诗不仅仅是诗人表达对未来的某种期待,而是将一种忧虑隐藏在诗行深处。诗歌第一段就令人体会,茨维塔耶娃对生活的真相已有了超越年龄的感受。只是她的手法十分巧妙,甚至让读者只注视着诗人表面的少女情怀,很难注意诗人内心对生活一针见血的指认。
  她的指认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自己虽然年轻,对“我的职责”却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就是“在婚礼之前时刻不忘,/到处是——狼群”。这是令人思之震动的两行。诗人没说“狼群”的比喻是否来自长辈的告诫。从诗歌的从容度和语气来看,是茨维塔耶娃自己得出的结论。当一个人以为生活是“狼群”之时,就证明当事人有所体会,生活不是谁都能游刃有余地进入其中。而且,茨维塔耶娃不仅肯定生活是“狼群”,还将自己视为“一头绵羊”,就更使我们发现,茨维塔耶娃已经敏感到,在自己迟早要与生活的直接交手中,一开始就处于没有胜算的劣势地位。
  一首成功的诗歌在情绪上有必然的上下连贯,在语言和场景上却要保持暗度陈仓。这是诗人成熟与否的标志。所以,在诗歌的第二段,茨维塔耶娃没有以更直接的方式来表达“狼群”和“绵羊”的危险对立,而是笔锋突转,以“憧憬着金色的城堡”来稀释掉“狼群”的影响。“憧憬”的确是少女的生活。在读者眼里,也随之看到一幅色彩斑斓的画面。茨维塔耶娃的诗歌天赋惊人,就在于诗人不仅落笔让读者看见该看见的,还让读者的情绪随着看见而展开起伏。
  对茨维塔耶娃这样的诗人来说,没有哪个场景在整体中不发生作用,当她刚刚告诉我们,“金色的城堡”中有“震动木偶”时,转眼又不动声色地指出“然后/已不再是木偶,却几乎是木偶。”读者能够体会,两行间出现的三次“木偶”,既是相同的木偶,又是不同的木偶。后者不是城堡中的木偶,而是诗人认识生活之后,自己从单纯欢快的木偶变成理解“狼群”后感到震惊的“木偶”。
  这一认识让诗人将提问隐藏在诗行深处——面对生活,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应付?年轻的茨维塔耶娃给出了两种方案,要么手中有可以和生活进行较量的“利剑”,要么有可以将生活挡在身外的“琴弦”。当她发现自己两者都缺乏时,就选择了不能不选择的“沉默”。这是对生活的另一种较量和另一种挡开。在俄罗斯诗人的使命中,“沉默”从来不是最终的选择,所以,茨维塔耶娃虽然再次强调“我只是一个小女孩”时,反而让读者看到这个小女孩的非凡之处,是“但愿我不曾垂下双眼”。这里告诉读者的,就是茨维塔耶娃之所以认识生活,是因为她“垂下双眼”认识了俄罗斯大地,认识了这片大地上的种种苦难。这的确是令人震惊的一行诗句。认识俄罗斯大地是每一代俄罗斯诗人的自觉行为。唯有认识,才能走向揭示。从茨维塔耶娃的一生来看,没有哪种苦难从她肩膀上下滑过。这是从她年轻时就认识到的命运,所以,茨维塔耶娃这首诗看起来在说自己的少女情怀,内在布满的,无处不是她对生活既有点胆怯又不无勇敢地介入。如果没有介入,她也不可能认识到生活的“狼群”本质。
  诗歌的最后一段令人迷恋,也使整首诗看起来充满纯真。与“垂下双眼”对比,诗人告诉我们“仰望星空”时,人得到的会是什么——“那里,星星将燃烧/并照亮我,而且/向所有的眼睛微笑。”茨维塔耶娃写下这些诗句,不是要告诉我们她选择了“仰望星空”,而是她知道,当生活本身是“狼群”的话,人想选择“仰望”,就只可能是梦想。
  人在大地上生活,决不可能不“垂下双眼”。只有面对大地,才称得上是面对生活本身。这是茨维塔耶娃在这首诗中最终告诉我们的真理。她这首诗容易唤起读者共鸣,更多的是语言表面上充满种种美好,甚至,我们否认不了这首诗的明亮色泽。当我们拨开诗句的明亮表面,看见的又是藏在深处的生活本身。这是茨维塔耶娃最令人震惊的刻画——用明亮书写黯淡,用简单代替复杂。茨维塔耶娃的高超诗艺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面对这首诗,我们最深的感受,莫过于她对生活从来不做有任何粉饰的表达。这是茨维塔耶娃坚持一生的选择,也是无数俄罗斯诗人没放弃过的选择。
2019年6月4日夜


诗人简介

  玛琳娜·茨维塔耶娃,俄罗斯诗人、小说家、剧作家。1892年生于莫斯科一个颇具艺术氛围的家庭。6岁开始诗歌练习,18岁时出版诗集《黄昏纪念册》。1922年,她到柏林生活两年多,后在巴黎生活近14年。1939年回到苏联,不久陷入精神和物质的双重绝境。其诗被誉为不朽的、纪念碑式的诗篇。其代表作有《别离》《天鹅营》《俄罗斯之后》《奇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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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