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活动 >> 《远人读诗》系列
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三十)丨我依然在这里,一切如常

  一如往常

  作者丨瓦尔泽
  译文丨江鑫鑫

  灯还在这里,

  桌子也一直在这里,

  我依然在房间里,

  啊,我渴望着,

  连声叹息,也一如往常。

  怯懦,你还在这里吗?

  谎言,你也在吗?

  我听到模糊的应答,在:

  不幸还在这里,

  我依然在房间里,

  一如往常。


坐在室内的时代

文丨远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肖像。十九世纪的肖像给我们的感觉是群体,不论是托尔斯泰的小说还是狄更斯的刻画,我们总看到不计其数的人物在生活中穿梭。在十九世纪,越是伟大的作家,越是具有描写群体的能力,因为他们描写的是自己所在的时代。
  当二十世纪来临之后,群体、或者说群体感消失了,人逐渐孤立成一个个单一的个人。从卡夫卡开始,我们面对的就是孤寂难耐的个体。不是说二十世纪之前的文学没有孤独,而是那时候的孤独仅仅是个人行事得不到旁人认可。当孤立的个人一旦融入群体,孤独感就随之消失。简言之,二十世纪之前的所谓孤独,不过是外在因素所致,它不对当事人构成致命的困扰。到二十世纪之后,一切变得不同。这个世纪的物质空前繁荣,伴随机器的统治,孤独从人类的内在迸发出来,成为不可治愈的世纪疾病。
  艺术人对时代的嬗递和特质总是率先有所敏感,甚至,在他们身上,时代的症候也总是率先得到体现。在今天来看,第一个刻画现代人孤寂特质的未必是卡夫卡,说是瑞士的德语作家罗伯特·瓦尔泽(1878―1956)会更为准确。他这首仅十一行的《一如往常》在写作时间上早于卡夫卡的《审判》和《城堡》,也早于所有进入世纪命题的伟大作家。即使在今天来读,这首堪为先声的诗歌丝毫未在时光中褪色,带给我们不轻的阅读震动。
  该诗很明显是一首室内诗。室内给我们的感受是局限。一个作家或诗人很难通过一首短短的室内诗表现时代。能做到这点,就说明写作者具有超强的捕捉力和表现力。不过,瓦尔泽似乎也没想着要表现时代。事实上,就连卡夫卡在写作时也没想到时代是什么模样。对这些罕见的天才来说,时代不是通过寻找而来,而是自然而然地埋藏在他们血脉深处,一旦动笔,后人便从他们的笔尖辨认出强烈的时代特征。所以,天才总是孤独的,但天才的孤独与他们笔下人物的孤独有截然不同的性质。卡夫卡们的孤独是不被旁人或亲人理解,他们笔下人物的孤独则是不被时代理解。时代和人一样,都不肯在揭示的瞬间承认自己的本性。不经过非短的时间沉淀,时代不会承认曾被人指出过自己的真实面目。
  在罗伯特·瓦尔泽这里,不仅这首诗,包括他耗尽毕生心血的小说和散文作品,都没有被他生活的时代下决心承认过。一生孤独的瓦尔泽一生默默无闻,就连死在居住达二十七年的精神病院外面的雪地上也只是被一只猎狗发现。从这里来说,瓦尔泽的命运比卡夫卡更为悲惨。他这首诗中表现的,像是在揭示时代的真相之余,还在早早刻画自己无法避开的命运。
  无论何时都应承认,走遍全球和深入生活的每个角落不是任何人轻易就能做到。只是任何生活都由人来创造,认识生活,也就是认识了时代。如何表现它,就看表现者是否到达表现的核心。核心要求的是密度,倒不一定需要多大的空间。二十世纪的碎片化也意味着每块碎片都代表时代的特质。瓦尔泽将核心选择在一个房间,也就是选择了一块小小的碎片,他要做的,是如何通过这块碎片勾勒现代人的本质。
  我们在这首诗里看见的极其简单,不过是一盏灯、一张桌子和一个人。而且,诗歌甫一动笔,瓦尔泽就将三者全部进行了交代,“灯还在这里,/桌子也一直在这里,/我依然在房间里,”作者使用的“还”“也”“依然”等语气副词就已经表明,这些人与物是一以贯之的存在。事物不新鲜,不等于感受会跟着陈旧。瓦尔泽将灯与桌子摆在自己面前,也摆在读者面前,产生的效果是深入骨髓的孤独。我们能从诗中看到一幅凄冷至极的画面。当人只有灯和桌子相伴时,后者也显示出孤独的色泽。在瓦尔泽这里,孤独的不仅是他自己,还包括这些没有语言的冷漠的物体。孤独使他和这些物体有了相同的属性。这时候的瓦尔泽想到的不是如何摆脱孤独,而是往孤独里沉浸,甚至“连声叹息”。
  他为什么不想办法摆脱?唯一的答案是,这个时代是孤独的时代。从诗题和每段的结束句“一如往常”来看,瓦尔泽自然不会时时坐在室内,他当然到过室外。但室内和室外是相同的性质,广阔与局限是一样的空间。人在哪里都摆不脱孤独的困扰。这不是瓦尔泽外在的孤独,尽管他的大半生是在孤独中度过,但他体会到的,是他的孤独不再是以往岁月的那些外在孤独,而是充满整个时代的内在。所以,“一如往常”既是瓦尔泽内心的感受,也是他对室内室外的空间感受。当他从自身出发,表达出这一感受,就使读者的感受获得更深入地打开。我们从中发现,瓦尔泽诗歌蕴含的,的确是一个时代的内核。
  如果第一段的灯光和桌子只是外在的描写,第二段则陡然进入了内在。我们甚至没看到瓦尔泽有任何铺垫,就直截了当地到了表达的核心,“怯懦,你还在这里吗?/谎言,你也在吗?”这两个反问句令人读来惊心,瓦尔泽的问话剖开了这首诗的封闭。但他不是让封闭的出来,而是让自己和读者能够进入。瓦尔泽将提问对象指认为“怯懦”与“谎言”,就表明瓦尔泽从自己的生活和环境中体会到二者是人无法摆脱的陪伴。它们同样不新鲜,给读者的感受也同样不陈旧。我们从他的提问中发现,瓦尔泽早已体会“怯懦”与“谎言”不仅属于人,还属于物;不仅属于室内,还属于室外。正是它们的无处不在和无时不在,才成为现代人之所以孤独的最大缘由。
  面对时代的瞬息万变,人会不自觉地产生“怯懦”,这是人对世界越变越复杂而生出的感受。至于“谎言”,它在这里出现的突然性和尖锐性都意味它不是简单的谎言,而是人在现代“怯懦”中产生的自我“谎言”。现代人必须在冷漠和孤独中活下去。
  瓦尔泽知道自己提出的问题极为可怕,而比可怕更冷酷的是他听到“在”的“应答”。这让瓦尔泽明白,回答的肯定就意味着“不幸还在这里”,当他更为肯定“我依然在房间里”时,我们能感受瓦尔泽的绝望也就是卡夫卡随之将描述的绝望。人体会到个人的不幸,也就是体会到活着的不幸。瓦尔泽在这里表现的,既是自我的真实,也是时代的预言。这一预言下的现实,对活在今天的我们来说,早已感同身受,但面对瓦尔泽写下的文字,依然还会因他对核心的捶打而感到猝不及防的震动和陌生。
2019年6月13日夜


诗人简介

  罗伯特·瓦尔泽,瑞士作家,20世纪德语文学的大师,在欧洲与卡夫卡、乔伊斯等人齐名。他的文学创作在尘封半个世纪后,终于全部浮出水面,赢得了现代读者的青睐与嘉许。在中国,他被誉为“一度曾被文学史遗忘的大师”。其代表作有《月亮是夜晚的伤口》《夏天》《散步》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