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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三十三)丨围绕着你,慢慢转动着整个世界

  农村

  作者丨托马斯
  译文丨王佐良

  谈不上街道,房子太少了,

  只有一条小道

  从唯一的酒店到唯一的铺子,

  再不前进,消失在山顶。


  山也不高,侵蚀着它的

  是多年积累的绿色波涛,

  草不断生长,越来越接近

  这过去时间的最后据点。


  很少发生什么;一条黑狗

  在阳光里咬跳蚤就算是

  历史大事。倒是有姑娘

  挨门走过,她那速度

  超过这平淡日子两重尺寸。


  那么停住吧,村子,因为围绕着你

  慢慢转动着一个世界,

  辽阔而富于意义,不亚于伟大的

  柏拉图孤寂心灵的任何构想。


以简洁命名的现代

文丨远 人

  当现代主义式微,后现代崛起之后,诗歌的激变不仅体现在手法上,还体现在它的表达内涵上。给读者设置阅读上的困难是不少后现代诗人的显著特征。不是说为赢回读者,诗歌得回到直抒胸臆的浪漫主义时期,而是面对现代意味浓厚的诗歌时,不少读者会产生一些困惑——现当代诗人非得把诗歌写得像迷宫样漫无头绪吗?把问题延伸一下,是不是每个现当代诗人都热衷于考验读者的智力呢?答案是否定的,譬如二十世纪威尔士诗坛首屈一指的泰斗伦奈特·斯图亚特·托马斯(1913—2000)的作品,不仅语言清晰,表现手法也清晰,最重要的是,我们在面对他的清晰之时,没有人会觉得那不是读来有震撼感的现代诗歌。
  作为一个偏僻乡村教堂的牧师,托马斯毕生没有离开过威尔士农村,他的视野和接触在乡村,写下的诗歌也无不充满泥土味的质朴气息。这首《农村》堪为托马斯的代表作,不论其手法还是其内容,都使我们在阅读时感到一种能与喧嚣对抗的质朴和宁静迎面而来。
  作为读者,我们在托马斯诗歌中读到质朴,其实是读到一种极其可贵的品质。它不是每一个诗人想拥有就能拥有。现代及后现代诗歌的蔓延,使全球读者都逐渐习惯诗歌的繁复乃至晦涩。对诗歌来说,繁复和晦涩的存在,不能进行非此即彼的认同和反对。只是当某种阅读习惯被冷不防打断之时,我们能发现诗歌在复杂之外,还有简洁的表现形式。说一首诗简洁,不等于说一首诗简单。若只有简单,托马斯也无从建立自己的诗歌影响,唯有简洁,才能使读者获得耳目一新的感受。尤其对托马斯来说,终生在乡村度过,接触的事物本来就没有城市的浮躁与浮华。
  喧嚣对任何一种写作都容易构成伤害,尤其对诗歌如此。诗歌的内在要求是诗人在生活中不断沉淀。缺失沉淀,对事物的感受就不会到达诗人的内心。若进行比较的话,乡村比城市无疑更能使一个诗人获得沉淀所需的宁静。所以我们看到,托马斯的诗歌看起来轻松随意,实则经过了他内心的重重过滤,才转化成笔下的质朴诗行。
  就这首《农村》来看,我们看不到任何一处来自托马斯的刻意为之。从第一行开始,诗歌呈现的表达就简洁至极,“谈不上街道,房子太少了”。如果把这样的起笔和艾略特《荒原》的起笔“四月最残忍”(查良铮译文)相比较的话,会更容易看出托马斯的生活气息和对环境的如实勾勒。这是与读者没有距离的对话。任何一种文学作品的实质都是与读者展开对话。有的对话高深,就像《荒原》,有的则直接来自身边事物,就像托马斯。只是自现代以来,写作者总习惯以高深的面目出现。高深本身没错,后果却是让生活的原始走向消失。
  颇为奇怪的是,在写作者那里,无人不知朴素是最高境界一说,偏偏很多人宁愿选择繁复也不愿走向简洁。其缘由大概有二,首先是简洁的表达不足以反映生活和写作者的复杂心理,在这方面,艾略特的《荒原》算是典型案例;其次是写作者在形而上的沉迷中,失去了对生活的介入力和介入角度,导致无力回归到朴素的表达,读者在这里读到的高深,也未必就是真的高深。懂得朴素和提笔进入朴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能将诗歌以简洁的形式来表达,以朴素的语言为构成,是检验写作者能力高下的一根标尺。没有谁的能力能一蹴而就。能力必然经过耐心的培养,也需要当事人的不懈构建。
  托马斯将一生都献给了乡村和教堂,它们保证了托马斯始终抱有沉静和深入日常的力量。这首《农村》没有哪行不是沉静,也没有哪行不在日常。说托马斯的诗歌具有现代感,也就是指他刻画当时日常的手法和笔力。当诗人看见“一条小道/从唯一的酒店到唯一的铺子,/再不前进,消失在山顶”时,这一将日常紧扣在呈现的表达就是现代;当他描绘“侵蚀着它的/是多年积累的绿色波涛”时,他使用的喻体就是现代;当他发现“草不断生长,越来越接近/这过去时间的最后据点”时,这一非凡的心理刻画更是现代。它们体现了托马斯的全神贯注。没有哪首成功的现代诗不来自于内心的全神贯注,它也是保证一首诗歌能渐入佳境的前提。
  托马斯这首诗的确就在环环相扣的描述中到达诗歌本身要求的佳境。任何境界永远都不是凭空而来,那些层层的现实铺垫,会将诗歌带到尽可能的高度。托马斯在全神贯注的辅助下,终于发现每一种生活就是全部的生活,所以他极其坚定地确信,在这个僻远得“很少发生什么”的农村周围,“慢慢转动着一个世界”。它不仅“辽阔而富于意义”,还“不亚于伟大的/柏拉图孤寂心灵的任何构想”。这是没有哪个读者能预先想到的结句,也是一首现代诗歌最具核心和表现力的惊人结句。一首诗如何开头重要,如何结尾更加重要。
  托马斯始终在冷静和肃穆中展开观察和描写,展开须臾不离的全心思索。哪里的生活都是生活,哪里的世界也是世界。惟其如此,任何一个不被注意的角落也才能产生如托马斯这样的诗人,也能产生柏拉图似的伟大哲学家。托马斯面对的是生活,柏拉图同样如此。托马斯诗歌的联想看起来令人异常惊骇,往深处看,又觉得那是他极其自然的思考所致。
  所以,一首诗歌的现代性决非只受控于工业机器和城市生活。无论哪个国度,无论工业的发展如何涵盖全球,乡村始终是顽固的存在。觉得乡村难写出新意,不过是古典诗人们留下了太多的经典名篇。对始终生活在乡村的现代人来说,即便生活中“很少发生什么”,也决不会缺失现代思想的发生。对一个诗人的真正功底进行考验的,从来都是看他是否抓紧了自己,是否挺进了生活所带来的思考深处。那是每一首现代诗歌必然的生长之处。
2019年6月26日夜


诗人简介

  伦奈特·斯图亚特·托马斯,20世纪一位用英语写作的威尔士诗人。他是一位乡村牧师,一生都在威尔士农村度过。同时也是一位多产的诗人,在半个多世纪的写诗生涯中,一共出版了一千六百多首诗,获得过海纳曼奖、女王诗歌金奖等重要奖项,1996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其代表作有《佃户们》《农村》《时代》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