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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谢永华:月光下的阅读


作者:Jennifer Prewitt

  当年,我的要求不高,只需一个草垛,一个可以隐藏自己的地方。当然,还要有一轮透亮的明月,它可以不必照亮我的脸,只要能让我看见书本上的字便可,那些像蚂蚁一样的字。

  我盼望明月高挂的夜晚。这样,我便可以偷偷地去自己的小天地——草垛,自由自在地看书了。家里昏黄的灯光,以及弟妹的吵闹,总是不能让我进入状态。自己远离他们,并不是讨厌他们,我只是想静静地看书。我想,他们或许能够理解我的这个举动吧?

  草垛就在老屋前面,中间只隔着一条石板路。当时,对于十几岁的我来说,草垛如果离屋里太远,我是没有勇气去的。我天生胆小,即使是细小的虫子,都会让我大声尖叫。因此,我父母常常被我所吓倒。母亲竟然还说,她如果有心脏病,那就是被我吓出来的。我的天,这能怪我吗?

  收割后的稻田,只剩下一排排深深浅浅的禾蔸。在夜色下,它们像一朵朵盛开的花。这种单一而独特的颜色,没有其他观众,只有一个傻傻的小姑娘,把纯洁的目光投射它们。田里如果水多,还会有泥鳅游来游去,它们时而在禾蔸处伸伸懒腰,时而钻进洞里躲藏。需要说明的是,这丘离我屋里最近的田,并不是我家里的。所以,每次我把草垛掏出一个洞,到时我得把它恢复原样。

  虽然泥鳅能够吸引我的目光,也是我在草垛看书时唯一喜欢的朋友,我却更喜欢田泥被阳光晒得更干更硬。因为我有种奇怪的想法,担心自己踩到那细小身躯的泥鳅,更害怕它们会因为我的踩踏而受伤。如果田泥干硬了,便会形成一道天然的防护层,那么,它们便不会受到惊吓和伤害了。草垛站在稻田的中央,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孤独地在稻田中流浪。我不知道,每当我撕扯它身体的时候,它是否会感觉到疼痛,是否发出过向我求饶的声音。我通常是趴在粗糙而带着淡淡香味的稻草上,然后,把屁股抬高。头部的位置横放着几把稻草,一来,我可以闻着它淡淡的香味。二来,我可以把书本放在上面,便于更好的阅读。

  说来也是奇怪,月光下的字迹竟是那样清晰,我甚至有种感觉,这样一个天然的免费的大灯泡,只有我一人发现,这是多么的遗憾。于是,我便告诉了几个同伴,说在月光下看书,即节省电费,又让人舒服。他们却不太相信我的话,月光下能看见书上的字吗?良妹子问道。我说,你们如果不信,今晚上拿本书在月光下试试就晓得了。可惜的是,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来,好像我说的是梦话。他们竟然还说,我是否有特异功能。我有特异功能吗?我不知道,我只要能在月光下看书就很满足了。

  自从我告诉他们那个秘密的小天地,我的专属之地就极不安宁了。他们虽然不来月光下读书,却总是趁我看得入迷时,发出各种奇怪的叫声。这种叫声在夜里听起来,让人很不安,或者说,有点害怕。我每次都吓得躲进草垛,好半天才敢把脑壳伸出来张望。经过多次的历练,我便不再害怕了。更确切地说,我已经有免疫能力了。

  他们见这招不起作用了,便又换了一种方式。他们在草垛上扯些稻草,围着草垛一小堆一小堆放好,然后,用火柴点燃。稻草燃烧时,那缕缕浓烟便像成堆的蚊子,遇到外敌突然四散开来。又仿若一个通风报信的哨兵,动作迅速而敏捷。还不等我做出反应,母亲便大叫起来,你们这些鬼崽崽,何得了啰?把人家的稻草都烧了,要是把房子烧了,你们都得去吃牢饭。他们则大声回道,伯娘,我们也是为了你家永宝好呢,她在草垛上看书,我们用火光帮她照亮嘛。母亲听了,又气又笑。他们说完,便像马蜂般嗡嗡地飞走了。

  不用想,你们都知道,我回家后,被母亲狠狠地骂了一顿。她边骂边抹眼泪。而我感觉,好像挨骂的是她而不是我。从那以后,母亲便不准我去草垛看书了。倒不是担心我看不清书本上的字,而是害怕那几个讨厌的同伴再次制造烟雾弹。

  过了几天,我心里又麻麻痒了,觉得不去草垛看书,是一种罪过,既辜负了那种罕见的安静,更辜负了那轮诱人的明月。所以,趁着父母忙碌时,我又悄悄地溜到草垛。我记得,那晚上的月光出奇的亮,整个草垛在月色下,显得更加孤独和冷清,似乎在盼望着我的出现。小虫子鸣叫声声,仿佛在通知它的同伴,快出来吧,月色这么好,出来透透气吧。

  我刚刚翻开书本,良妹子突然悄悄地来了。她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走过来便躲在草垛上嘤嘤哭泣。双手来回在脸上抹泪,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也不说。可想而知,书是看不进去了,她的哭泣声,已经无法让我静下心来。我却没有责怪她,我明白,她一定是有什么委屈的事情吧,她能够来到我这里,这说明我是值得她信任的。于是,我用身子挨着她,没想到她哭得更伤心了,身体颤抖了起来。她母亲陆续生了九朵金花,她是最小的一朵。按理说,最小的这朵花理应得到更多的照顾,谁叫她娘生的都是妹子呢?她爸爸是传统观念极强的人,不生个带把的誓不罢休。可怜她妈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伤心流泪。限于当时的生活条件,她妈妈的身体就像被掏空的田螺,变得又干又瘦又黑。

  片刻后,她终于停止哭声,变得安静下来。她说,她爸爸不准她读书了,还说妹子家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迟早是别人家的人。之所以生她,是以为她是个带把的,如果早晓得,这个世上可能就没有她了。

  月亮躲进云层时,我的泪水也无声地落了下来。我不能改变什么,也无力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陪着她一起落泪。我不知道,月亮是否不忍心看见两个妹子伤心,便悄然地躲在云层,久久没有出来。我却知道,那晚上我们的心情,就像遮挡月亮的乌云。

  能有什么办法暂时解除她的痛苦呢?唯一的办法是,叫她跟我到草垛上读书,良妹子欣然答应。她的视力却没有我的好,便偷偷地从家里带来手电筒。我负责翻书,她负责照亮。良妹子却很奇怪,有时读着读着竟然就哭了,有时呢,又毫无征兆的笑起来。惹得近处的狗们尖锐地乱叫,它们在来回走动,就是找不到目标。那是我们最愉快的日子,良妹子忘记了痛苦,眼睛牢牢地盯着书上。我则是朗读者,把书本上的字一粒粒读出来。我看到良妹子脸上的满足,也看到她脸上的笑容。

  后来,良妹子远嫁异国他乡,她临走时对我说,我不会忘记在草垛上的阅读。说罢,泪水便唰唰而落。

  当初的草垛以及那丘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崭新的楼房。我站在楼房的最高处,努力地寻找稻草的香气,因为只有闻着它淡淡的气味,我心里才觉得踏实。

  草垛里的阅读已一去不返。每当夜深人静之时,那种特殊的阅读情景,便会不由自主地从我的梦里跑出来,尤其是在那些明月高挂的晚上。


  作者简介:谢永华,湖南邵东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第七期专题文学(散文)研讨班学员。散文诗歌发表于《湖南文学》《湘江文艺》《散文百家》《诗潮》《湖南日报》《澳门晚报》美国费城《海华都市报》等报刊,共计十多万字。曾有诗歌散文获奖,散文《我和卓玛》被《散文·海外版》选载,《卖艾草的女孩》为2019—2020年人教部编版中学生达标测试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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