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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丨去小岛,寻觅心灵渴望的安宁之美

  茵纳斯弗利岛

  作者丨叶 
  译文丨袁可嘉

  我就要动身走了,去茵纳斯弗利岛,

  搭起一个小屋子,筑起泥巴房;

  支起九行芸豆架,一排蜜蜂巢,

  独个儿住着,荫阴下听蜂群歌唱。


  我就会得到安宁,它徐徐下降,

  从朝露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

  午夜是一片闪亮,正午是一片紫光,

  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


  我就要动身走了,因为我听到

  那水声日日夜夜轻拍着湖滨;

  不管我站在车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

  都在我心灵的深处听见这声音。


现代人需要什么

文丨远 

  艾略特将年长自己二十三岁的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1939)称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决非随意之言。叶芝的毕生创作已证明自己走过的是一条不平凡的诗歌道路。对叶芝这样的巨匠来说,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代表作,这首《茵纳斯弗利岛》便是公认的叶芝早期代表作,也是他在晚年走至巅峰的一块引人注目的基石。
  该诗写于1890年,叶芝时年二十五岁。它收入诗人1893年出版的第二部诗集《神秘的玫瑰》当中。从诗集主题来看,诗集名虽冠有“神秘”二字,还是能够看出,叶芝已尝试摆脱第一部诗集《十字路口》所蕴含的神秘主义。以《茵纳斯弗利岛》为核心的诗篇已见出叶芝对现实投入的感受和目光。
  从神秘到现实,是青年叶芝所走的道路,也是一个勤于思考的人必走的道路。生活总会伴随人的成长打开。对生活了解越多,对现实的关注也就越强。关于这首诗,最常见的论调是,该诗表现了诗人“对资本主义文明的厌弃和对田园牧歌生活的无限向往,具有逃避现实的唯美倾向和鲜明的浪漫色彩”。且不论这一说法是否正确,就诗歌本身来说,如果仅止于此,未必能产生持久至今的回响。在今天来看,可以说这首诗蕴含了时代的声音,也蕴含了人类对现实辨认的群体之声。
  该诗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是技巧,二是主题。就技巧来说,全诗结构完整,标准的四行体,表现了叶芝对诗歌整饬感的追求。这是严谨写作的体现。叶芝后来煞有介事地就它的表现手法说道,“我仅仅偶尔且模糊地理解到我必须只用普通句法为我特殊的目的服务。要是这首诗再晚两三年写,我就不会在第一行用‘我就要动身走了……’这老套子,也不会在末行用倒装句了。”我倒是觉得,这句话未必是诗人的由衷之言,如果他真对这首诗持否认态度,完全可以进行并非艰难的重写,也完全可以将其剔除出晚年的诗歌选集和全集。叶芝没这么做,说明他对这首诗始终抱有一定程度的偏爱,更何况,读他“晚两三年”之后创作的诗歌,真还难说那些后来之作在技艺上完成了对这首诗的超越。不管叶芝自己怎么说,在当时和今天的读者眼里,它是堪称完美与丰沛相结合的成功之作;就主题来看,同样不论当时还是今日,都给读者强烈的阅读冲击。能做到这点,说明叶芝介入了整个人类的心灵。
  任何潜心阅读的读者都能在诗中看到自己或清晰或模糊的内在愿望。说清晰,是诗歌没有哪行使用了疑问句或设问句,行行饱满和坚决。优秀的诗歌无不如此,每个读者都清楚地知道诗人在写什么,也知道自己读到的是什么;说模糊,是现代人习惯了都市生活之后,对远不可及的田园生活有了被遮蔽后的遗忘之感。但人之所以是人,就在于人(尤其诗人)的血液深处,无不涌动对逝去时代的隐隐怀旧。任何一页历史都在告诉我们,人类的曾经生活与今天大相径庭。就人类的生存环境来说,田园时代才是人类真正的黄金时代。
  说这首诗蕴含了时代的声音,是因为诗人已经身处工业化来临的时代,或者说,工业化的来临,改变了人类的生存境况,改变了人的思维,也改变了人对一种加速度来临后的心理背景。都市陡然拉开与田园难以企及的距离。没有人能判断,这种距离将把人带到什么样的处境。
  叶芝以诗人的敏锐发现,人越是都市化,就越是失去田园时代带给人的内心安宁。就三段结构的诗来说,第二段素来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叶芝这首也不例外。第二段首句“我就会得到安宁”是全诗的核心句,即使叶芝不惜一行行浓墨重彩地描述自己前往茵纳斯弗利岛后的种种想往——搭起小屋子,筑起泥巴房,支起芸豆架(明确到九行),还强调自己必须“独个儿住着”。凡此种种,无不是为得到内心的安宁。只有一颗安宁之心,才能使目光注意到“朝露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注意到午夜是闪亮的、正午是片紫光,注意到“傍晚到处飞舞着红雀的翅膀”,所以,无论这首诗具有多少田园似的浪漫描写,其外延出的本质却并不浪漫。
  想象的事物越美(安宁),就意味包围想象的事物越冷酷。当人离开了美(安宁),才会想象已经被距离拉开或干脆已不存在和被摧毁的美(安宁)。更冷酷的是,这首诗始终出现的人称只是一个单数的“我”,而不是复数的“我们”,这也意味着叶芝不无悲哀地发现,工业化将给人带来的伤害不是多数人在当时就能预感到和意识到。
  站在今天来看,叶芝未必是生态环境的鼓吹者,但作为诗人,其内心的敏锐度仍远超常人。这种敏锐不一定使他在年轻时就一步到位地鉴别工业时代与田园时代的本质区别,但也足可保证他对时代的人心有异乎寻常的洞察。人心需要什么,或者说,现代人需要什么,是不是工业能够提供足够的养料保障?
  叶芝用这首诗做出了自己的否定回答——工业不可能给予人心真正的需要。人是大自然的物种,人心的根须就只可能深扎大地,深扎和大自然息息相关的一切。唯独在大自然中,人心才能得到最不可缺少的安宁。所以,无论我们何时阅读该诗,都能时时刻刻感受诗中蕴含的大自然之美,也是人心最渴望的安宁之美。对一首诗来说,做到这点已属不易,但还谈不上多么出色。叶芝的非凡之处,就在于他为读者刻画大自然的安宁之美时,还给读者更强烈的另一种感受,即,那些人心最渴望的美正从时代的指缝滑落。在叶芝这里,大自然的美和安宁,是人心最重要的需求,时代却将这些需求一步步推开,现代人无法再痊愈的失落感由此而生。
  必须承认,人想得到和谐,只能与大自然携手共处,不可能与灭杀大自然的工业相濡以沫。不是说工业没有给人类带来发展,但它的弊端在今天已无人不见。更可怕的是,人类还找不到清除那些弊端的有效策略。叶芝这首诗问世已百年有余,其蕴含的生命力在今天依然强大,既是它的艺术性臻于完美,更重要的,是现代人能借助这首诗,看到人类愈加急迫的内心需要。这是叶芝作品的生命力所在,也是极强硬的现实所在。
  2019年4月9日


诗人简介

  威廉·巴特勒·叶芝,1865年生于爱尔兰都柏林。爱尔兰诗人、剧作家和散文家。他为“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作出了杰出的贡献,“以其高度艺术化且洋溢着灵感的诗作表达了整个民族的灵魂”,因此在192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代表作有《摩沙达》《苇间风》《在七片树林里》《白鸟》《当你老了》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