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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丨黑夜落在草原上,点燃永不熄灭的热爱

  黑夜落在草原上

  作者丨惠特曼
  译文丨邹仲之

  黑夜落在草原上,

  晚饭吃完了,篝火快烧尽了,

  疲倦的移民裹着毯子睡了;

  我独自走着——我站着看星星,我想我以前从没了解过它们。


  现在我吮吸着永生和安宁,

  我赞美死亡,检验种种主张。


  多么丰富!多么崇高!多么概括!

  同一个老人与灵魂——同样的古老向往,同样的满足。


  我一直认为白天最辉煌,直到我看见非白天展示的一切,

  我一直认为这个星球足够了,直到无数别的星球跳出来如此静默地围绕我。


  现在,我满脑子是那些关于空间和永恒的伟大思想,我要用它们衡量我自己,

  现在,我触及到了其他星球上的生命,他们与地球上的生命一同到达,

  或者等待来临,或者超越了地球上的生命,

  今后我不会忽视他们甚于忽视我自己的生命,

  或者那些和我同时到达地球上的生命,或等待来临的生命。


  啊,现在我懂了,生命就像白天,不能把全部展示给我,

  我懂了,我要等待死亡将给予的展示。


一生的热爱与期待

文丨远 人

  在世界文学史上,美国诗人沃尔特·惠特曼(1819—1892)贡献的《草叶集》堪为十九世纪最有名的巨著之一。这部诗集以恢弘、磅礴、热烈、遒劲的气势令人时时感到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扑面而来。
  诗集的第一版只有寥寥十二首诗,到三十六年后的临终版时,诗歌已将近四百首。这是惠特曼生命掘进的证明,也是他视野不断得到打开的证明。这首《黑夜落在草原上》所显示的视野惊人,尤其内敛的激情,令人难以想象它是惠特曼四十岁之后的作品。
  四十岁是人的不惑之龄,也是成熟之龄。成熟带给人的,既会有沉稳,也会有冷漠;既会有光风霁月,也会有自命不凡。惠特曼体现的,是生命带给他的平静和彻悟。从古至今,获得彻悟的,永远是少数人。所以,也只有那些少数人在彻悟中写下的文字,才能被时间认可,获得永生。
  惠特曼能走到这一步,原因之一,是他对大自然的钟情始终没有偏移。从这首诗中我们也能看出,年过四旬的惠特曼不论经历过什么,从来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对其内心造成改变。
  一个人年轻时爱上大自然不足为奇,人到中年之后,依然对大自然保持不放弃的热爱就格外令人感觉珍贵。这其实是人把对事物的态度升华成对人生的态度。我们说人生不易,其中包含的,也就是人对某种事物的态度很难从始至终、坚定不移地秉持。随着生活的打开和深入,人往往会发现,青年时期的某种坚持很易导致一些事物或利益的失去,也就等不到坚持对心灵的最后馈赠。因此,人碰到的问题总是,在暂时的失去与最后的得到之间,究竟哪种更为重要?
  惠特曼以自己的行为告诉世人,最后的得到——譬如让内心保持对万物不熄灭的热爱,比任何事物都更应为人珍视。事实上,在人类的全部生活中,热爱至为重要。人都想完成自己,但究竟在什么地方完成,完成的又究竟是些什么?惠特曼通过这首诗,将自己的答案告诉了读者和世人。
  作为人类的精神核心之一,诗歌要求的也是作为诗人的坦率。当我们跟随这些诗行,一步步来到草原和草原的夜晚深处,也就是跟随惠特曼感受某个司空见惯的时刻所能带来的心灵涌动。惠特曼说得清楚,他是避开篝火与移民的沉睡处,在草原上“独自走着”,然后“站着看星星”。这一又偶然又寻常的举动,使他在保持一生的热爱中发现自己“以前从没了解过它们”。
  读者感受的震动往往来自朴实无华,这恰恰是惠特曼在这首诗——也是在他全部诗歌中体现出的风格。在《草叶集》的每行诗里,惠特曼无时无刻不将人类的共同精神进行一以贯之的呈现。他的诗句是自己的,内在的蕴涵却是全部人类的。就这首诗来看,没有长久的沉思,没有内心的彻底打开,就不可能发现“非白天展示的一切”。即使我们拥有星星看起来渺小、实际上体积巨大的常识,却不一定会在普通的仰望中进入这一常识。我们愿意感受星星带来的视觉之美,不一定能体会它们会“跳出来如此静默地围绕我”。当惠特曼一步步走向内心和自我思考的深处之后,就越过普通人的视觉和常识,进入更大的真实,他感受的是“我满脑子是那些关于空间和永恒的伟大思想,我要用它们衡量我自己”。这是全诗的核心,也是惠特曼眼里,人活着该有的生命核心。
  将诗歌写得漂亮,我们可以说那个诗人优秀;将诗歌写到无穷的思想深处,我们才可以说那个诗人伟大。当今天的读者和文学史愿意将崇高二字赋予惠特曼,就在于惠特曼始终自觉以“永恒的伟大思想”来“衡量自己”。
  不是每个提笔写作的人都愿意将自己交付给“空间和永恒的思想”。做不到的人,要么是懵懂不见,要么是望而却步。人都梦想永恒,又忽略进入永恒的方式是必须像惠特曼那样,对“超越了地球上的生命”满怀热爱与期待,同时知道自己“不会忽视他们甚于忽视我自己的生命”,甚至,对“死亡将给予的展示”也由衷“等待”。
  不是说惠特曼不惧死,而是死亡本身也对他构成星光样的神秘吸引。一个真正的诗人,永远都在探索爱与恨的问题,也在探索生与死的问题。看起来它们属于哲学范畴,但在一个堪称伟大的诗人那里,若无哲学,就无真正的诗篇。哲学的本质是“思”,诗歌同样如此。所以我们看到,年到中年之后,惠特曼不是认为自己对生活和万物有了自以为是的全盘了解,而是对无尽的时空有了更多的仰望和敬畏。
  不仅这首诗,就整部《草叶集》来看,只要进入大自然深处,惠特曼就时时刻刻,被万物的永恒存在所震动。没有始终如一的心灵,就不会有全神贯注的注视。对永恒的存在理解越多,人就越领悟到谦卑的意义。只有面对这样的人,万物才始终对他发出新奇的召唤。所以,接受召唤的惠特曼才越过已知,来到“不能把全部展示给我”的生命未知。这是一代代思想人所要探索的未知,也是生命在无穷处展开的未知。
  诗中连续出现的“我懂了”三字让我们体会,惠特曼时时都在迎接未知的撞击,时时都从未知中获取新的感受和答案。它们丰富了惠特曼的诗歌,丰富了惠特曼本人,更丰富了人类所能到达的精神境界。当惠特曼写下这首诗,也就是写下高远无穷的万物和对生命的理解;当我们跟随这首诗,也就是跟随惠特曼离开人的局限和渺小,来到生命至高的热爱和谦卑深处。
2019年4月22日初稿,6月9日夜重写


诗人简介

  沃尔特·惠特曼,19世纪美国著名诗人、人文主义者。他的一生颇为坎坷,只读过6年书。为谋求生计,曾从事过印刷厂工人、教师、记者、木工等工作。1839年起他开始文学创作,后来创造了诗歌的自由体。其代表作有《草叶集》《典型的日子》《十一月枝丫》《老年的回声》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