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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八)丨唯有走上高峰的人,才能看见高峰

  在战争时期(第二十三首)

  作者丨奥 登
  译文丨查良铮

  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

  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

  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

  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

  而虐政这个魔术师到处受欢迎;

  当我们懊悔何必出生的时候,

  让我们记起所有似乎被遗弃的。

  今晚在中国,让我想着一个朋友:

  他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

  直到他的一切才能体现于米索,

  于是一举把他的整个奉献。


  怀着完成者的感激之情,

  他在冬夜里走出,像一个巨兽,

  去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


为了征服与完成

文丨远 

  1938年,即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的第二年,在英语诗坛有“三十年代诗人中领军人物”之称的威斯坦·休·奥登(1907—1973)与小说家衣修武德携手来到中国。经过近五个月的考察回国后,奥登完成一部由二十七首十四行构成的《在战争时期》,该组诗被《早期奥登》的作者门德尔松称誉为“三十年代奥登诗歌中最深刻、最有创新的篇章,也许是三十年代最伟大的英语诗篇”。
  描写战争的诗歌容易让我们见题生义地产生不少预设,以为诗人写下的,将是战争的场景以及对正义的讴歌。当我们一首首阅读这组《在战争时期》时,最强的感受却是阅读前的预设全面瓦解。组诗第一首的开篇之句是“从岁月的推移中洒落下种种才赋,/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查良铮译文)。这样的起笔令人吃惊,似乎作者在构思中撇开了战争的种种面目,直接将主题设置在更高层面上的人生与岁月。这是奥登的高明之处。每个献身写作的人无不渴望摆脱前人桎梏。只是渴望归渴望,能不能摆脱则取决于写作者的个人禀赋和对写作的进入角度及力度。
  能与艾略特并驾齐驱,就已经证明了奥登在诗歌表达时的运笔不凡。整组诗不是没有战争场景,而是那些场景很少依附作者的强烈情绪。在奥登笔下,战争是人类生活中从未缺席的组成。战争令他想到的,往往不是正义与否,而是它在人生中镂刻的痕迹是否值得呈现。这些痕迹和所有的人生痕迹一样,都置于表达者的全知视角之下。所以,当奥登提笔写下“芸芸众生立刻各分一份奔进生活”时,就已证明了奥登是站在俯瞰一切的高度,观察芸芸众生在时代的生活必然。
  观察的位置站得越高,作品呈现出的效果就越透彻。现代派作品的核心要求是做到客观陈述。无透彻就无客观。奥登这组诗的第二十三首特别突出,在于它在客观中还做到了自己不自觉的情感流露。这是整组诗在异常冷峻的透彻中令人突感温度的内因。不是说奥登在这首诗里放弃了客观,而是诗歌本身唤起了奥登更深远的观察目光。
  和组诗的全部作品一样,这首诗的开篇也是客观到极点的笔触,“当通讯的一切工具和手段/都证实我们的敌人的胜利;/我们的堡垒被突破,大军已后撤,/暴力流行好似一场新的瘟疫”。如此的开篇,表明了奥登始终未从俯瞰全局的高度下来。除了“敌人”一词,我们看不到战争给了奥登多少激烈的情绪,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只是冷冰冰的事实,即使该段末句出现了譬喻,读者也很难感到“暴力”与“瘟疫”有什么本质不同。对读者来说,把整组诗读到这里,已经见识了太多“瘟疫”,也唤不起更强烈的情感。更何况,奥登写作这组诗,也从来不是为了得到读者认同。让读者认同的写作往往不是写作,真正的写作是让时间认同。奥登始终把握的,是将自己的所见所思进行全盘托出。他越总揽全局,就越是进入整体的时空,让诗句变得坚实非凡。
  说这首诗让人突感温度,是因为整首诗的后面七行出人意料地写到了“一个朋友”里尔克。对一首明确标明的战争诗来说,奥登笔锋转得实在太快。里尔克“默默工作和等待了十年”,终于完成他的巅峰之作《杜伊诺哀歌》。不论里尔克的行为多么令人敬佩,和奥登面对的战争还像是没有关系。奥登写下这些诗句,既令人意外,又像是告诉我们,无论战争也好,写作也好,都不过是人类不可缺少的生存争斗。前者是为了肉体生存,后者是为了精神生存。
  里尔克为了完成自己的毕生之作,付出漫长的十年。这是他与自己争斗的十年,更是最终征服自我的十年。就征服的本性来说,战争和写作没什么两样。人的“出生”就是为了完成某种征服。“各分一份奔进生活”是人类生存的全部真相。奥登在写作中想到里尔克的“整个奉献”,很可能是他在面对这场战争时想到人类的最后“奉献”——战争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以“抚摸了那小小的钟楼”为结句,既是描写自己想象里尔克当时的事实行为,也更像是想把包括战争的一切人类行为交给时间作最后的裁决。
  只是人类的行为有很多被时间“遗弃”,能够肯定的是,战争使无数人不知不觉地“遗弃”那些为人类精神付出一生的行为。在看得见的战争与看不见的战争之间,最真实的莫过于此时此刻的发生。最起码,“今晚在中国”,再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去怀想里尔克,哪怕不乏有人为鼓舞前线而进行诗歌创作的行为,但除了一些罕见的例外,那些写作绝大多数还谈不上是为了建设人类的某种思想高度。奥登的联想让我们看到,不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作为对精神全力以赴的思想者,奥登会在宁静的片刻想起一些人类的精神代表,就证明了奥登所站的位置高出芸芸众生。
  一个真正称得上诗人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全力到达的高处面对人的整体。所以,奥登会清楚看到那些“懊悔何必出生”的人,也会看到那些登上人类思想高峰的人。人在高峰,就意味他很难被平常人看见。唯有走上高峰的人才能看见高峰,才能“像一只巨兽”,再也不可征服地蹲在那里。
  奥登的全部诗歌也就像这首(组)诗一样,每句每行,充满对自我思想的全盘刻画。不是每个写作者都能做到这点。我们在今天有理由说,从一开始,奥登就没放弃过对更高处的攀登。所以他才在整整三十五年后,在自己去世前写下的最后一首诗中确认,历史“正是我们/内在的恶创造了它/善是超越时间的”(见《尾声》,马鸣谦、蔡海燕译)结论。没有对更高处的攀登,奥登写不出这样的临终之诗。从这首最后的《尾声》回溯到这组《在战争时期》,我们的确能看到奥登从未放弃的思想挺进之路,那也是一个真正诗人的完成之路。
  2019年5月11日夜


诗人简介

  威斯坦·休·奥登,英裔美国诗人。1922年开始写诗。1925年入牛津大学攻读文学。30年代他以第一部《诗集》成为英国新诗的代表。1946年加入美国国籍。他被认为是继艾略特之后英国的重要诗人。其代表作有《西班牙》《忧虑的时代》《战地行纪》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