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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十)丨人在经历中成熟,也在经历中失去过往

  白昼的方式

  作者丨沃  伦
  译文丨赵毅衡

  我一路走来,

  坐在树影里,

  膝上放着书,但一无所思。

  我凝视着

  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

  痉挛,吵闹

  夜起伏呼吸,燃烧,而星星

  陨落。我记得什么?

  我听见沼地的枭鹰整夜呼唤,

  而远处汽车的前灯扫过房间。

  我是个阴暗狡黠的家伙,

  我从阴影里朝外看,

  你一绺绺头发闪着阳光,

  我看着你在阳光下嬉戏

  儿子,请你教我白昼的方式。


必然的经历,必然的诗歌

文丨远 

  作为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罗伯特·潘·沃伦(1905—1989)的诗歌既对传统的现实主义有所吸收,又对专属自身生活的经历有耐心挖掘,尤其在对人性的拷问与命运的质疑上有所建树。这首沉稳不失厚重感的《白昼的方式》体现了沃伦对二者的打量,只是他的打量方式舍弃了艾略特似的广阔,集中在日常生活的某个片刻。对沃伦来说,将一个片刻注满自己的全部情感和体会,就足以将主题充分地表达。

  这首诗的来源看似简单,不过是诗人面对“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的时刻。从这一简单的生活场景中,沃伦挖掘出的个人感受又极不寻常。通过这首短诗,沃伦刻画了一个并存的双重世界,一重是成人世界,另一重是儿童世界。两个世界的并行和对立,赋予这首诗沉思的魅力。

  诗歌的成败不仅取决于作者的表现笔力,还取决于作者的感受深浅,就看诗人如何进行富有匠心的刻画。诗歌的刻画往往落在某个场景上,这就意味诗人绕开了直接的诉说。诉说唤不起读者共鸣,唯有交代出实情实景,读者才能咀嚼出诗人的内心涌动。人生没有哪种涌动称得上轻飘,尤其经过时间的沉积,会有用诉说不能完成的厚重从字里行间迸发。

  沃伦的厚重没有刻意。刻意永远做不到自然。他诗中表现的厚重是生活的赋予。没有经历过生活的人,内心无从厚重,更无从将内心最深处的感受呈现。在真正的诗人那里,诗歌既是语言的行为,也是生活的行为。生活给予人的,都在诗人笔下凝结成意在言外的稳健诗行。就此而言,一首优秀的诗歌,无不经过人生的淬炼。

  有评论家说沃伦的诗歌关注时间,这其实是一句貌似深刻的废话。经历人生,原本就是体验时间。当人逐渐成熟,也就是体会时间在一天天塑造自己,一天天在给自己难以言说的生活感受。人最初的生活都很单纯,就像诗中小儿子的嬉戏。嬉戏也是一种生活,只是它太没有生活该有的重量,所以童年总是单纯。除了罕见的例外,真正的生活还进入不了人的童年岁月。沃伦从小儿子的嬉戏中体会到自己失去了单纯,失去了童年的嬉戏能力。我们总是听人说生活一言难尽,就在于经历生活之后,人很难条分缕析地辨别什么时候失去了单纯和嬉戏的能力。所以,沃伦的该诗起笔“我一路走来”并非简单之语。结合全诗来看,很容易体会沃伦说的是自己从生活中“一路走来”。生活一言难尽,不如用最简单的语言明示,所以沃伦的简单就蕴含复杂的内在。

  当他“坐在树影里,/膝上放着书,但一无所思”的句子出现在读者面前,我们能体会沃伦此刻的复杂心理。他“坐在树影里”,应该是休息;他“膝上放着书”,应该是心灵宁静,但沃伦告诉我们,他其实“一无所思”,他真正凝视的是“小儿子在下午的阳光中嬉戏”。简短的诗句勾勒出沃伦为什么会“一无所思”,因为他此刻的全部专注力都集中在小儿子身上,连放在膝上的书也不再吸引他的目光。

  成人世界不同于儿童世界,区别是无论成人多么专注,身上已携带了自己走到今天的种种经历。人在经历中成熟,也在经历中失去过往。人也只有在面对曾经的返回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失去。沃伦面对儿子的“嬉戏”,也就是意识到一种岁月的返回,也才意识到自己有过同样的时刻。只是他毕竟跨入了真正的生活,跨入了成年人的岁月。生活中有什么,人也就必然接受什么。人人都能体会,生活带给人的,往往属于沉重与艰难,二者构成成年人的真实世界。在沃伦这里,“痉挛,吵闹/夜起伏呼吸,燃烧,而星星/陨落”是最强烈的成年体会。这是不可逆转的现实,也是最无情的现实。面对个人经历,沃伦裁剪了“沼地的枭鹰整夜呼唤”和“远处汽车的前灯扫过房间”。这两种具有代表性的场景没有任何情感体现,它们是每个成年人必须接受的生活。

  不论代表原始自然的“沼地”,还是代表现代生活的“汽车”,它们内在蕴含的,都是生活的冷漠本质。既包含了岁月,也包含了人事,二者的冷漠都必须由进入生活的人——尤其是男人扛负。没有人愿意成为一个“阴暗狡黠的家伙”,也没有人愿意自己的生活在“阴影里”延续,但生活总会逼迫人在扛负中进入阴影深处。这不是沃伦的虚构,而是最强烈的现实涌现。所以,沃伦的诗句看似简单甚至平淡,内含的都是生活的艰辛与真实。所以,说沃伦的诗歌具有对人性的拷问与命运的质疑,也就是在他的“阴暗狡黠”和“阴影”中露出这些质问的影子。

  人在“阴影”,是成人世界沉重与冷漠的一面。没有人愿意生活沉重,但生活本身又携带着沉重。只是对所有“一路走来”的人来说,会慢慢习惯生活的一切,所以未见得时时都会沉浸在沉重的感觉里,沃伦也是在面对小儿子“一绺绺头发闪着阳光”之时,才重新发现生活的另外一面。他将这面视为“白昼的方式”。谁都希望自己的人生明媚,谁都希望自己在生活中只遇到简单和纯粹,谁也不希望自己进入人生的阴影。尤其人在阴影中待久了,自己也难免变成阴影的一部分。甚至,当自己成为阴影一部分时,还难有察觉,就像沃伦,他正是在儿子的嬉戏面前才体会自己的此刻是“从阴影里朝外看”。

  当他恳求儿子“教我白昼的方式”时,也就是希望儿子带他回到他曾经也有过的明媚当中。诗歌到这里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足够思索的空间。我们当然知道,沃伦的对儿子恳求根本不可实现。他已经历生活的阴影,也懂得什么才是生活。阴影是生活的必然,它或强或弱地覆盖了每个一路从生活走来的人。所以,沃伦写下的,也就是一首充满必然感的诗歌。我们从沃伦这里能够体会,每首诗歌的完成,也就是一种生活的必然完成。当无数哲学家不断对偶然加以强调之时,诗歌始终没放弃对必然的强调,因为生活深处,永远涌动生活本身的必然。

2019年7月19日


诗人简介

  罗伯特·潘·沃伦,美国第一任桂冠诗人,小说家,新批评派评论家。三次普利策奖获得者,被誉为“二十世纪后半叶最重要的美国诗人”。1905年生于美国,从20年代开始写诗,并参加了“逃亡者”诗派。他的文学活动范围之广,现代美国作家几乎无人匹敌。他在长短篇小说、诗歌、文学理论、文学编辑等各方面都有突出成就。其代表作有《国王的全班人马》《诺言》《今与昔》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