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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半诗群十周年精选集 | 吴昕孺诗选

吴昕孺先生近照

  吴昕孺诗选

  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致戴海老师

  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
  看到风的容颜,以及雷声的内心里
  那突然爆发的动机。我看到了
  闪电,像挥舞球拍的动作
  
  像痉挛的河流,像书籍里汉字
  迅捷的组合。我看到了一位长者的额头
  和一本少年的日记。看到一座山
  抖落春天的苔衣,看到从芽苞
  
  奔向果实的全过程。我看到一个男子的宽阔
  覆之以女子的柔韧,看到粮食眼里的泪水
  看到了酒,和酒里火热的性格
  我看到一千种透明,向一滴雨聚拢
  
  形成穿越顽石的力量。我看到有人
  在雨中冲刺,他从终点跑向起点
  跑向久远的过去,并把那里变成未来
    2010年 
  
  一面镜子从天而降
  
  一面镜子从天而降
  没有被摔破
  而是淌成一条河流
  
  河流上长出一座桥
  好比,夜空中长出星星
  
  一群人从桥上走过去
  其中有我的父亲
  
  又一群人从桥上走过去
  其中有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
  走进一间屋子
  走进一面镜子
  走进同一束光
  
  不久,有一群孩子
  到桥上来玩耍
  其中,有我
  
  初一,我从桥上往下跳
  十五,还飘在半空
  
  屋顶上炊烟跳舞
  炊烟之上,是我喉咙的歌唱
  
  我给故乡带来了鸟
  也带来了弹弓
  带来了落叶
  也带来了春天
  
  我在父母的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
  就像看见一个
  久未重逢的熟人
    2011年 
  
  致曼德尔施塔姆
  
  你从上帝手里,无奈地接过
  他的最高赏赐——
  一块苦难的勋章,像马赛克
  嵌进你命运的墙壁
  正面,是一个矮小、多病的
  使徒的躯体
  背面,是人类全部耻辱的
  花园,是主义的皮鞭
  和语录的烙铁
  
  我们依然没有摆脱
  那个深渊的阴影。奥西普
  可你走后,我们失去了诗歌
  失去了对那个雨夜的表达
  他们说你有病。处死你之后
  世界病得更厉害
  俄罗斯一边行走
  一边坍塌,像陈年的老屋
  
  你歌唱过的木材天堂
  早已堆满钢铁。还记得吗
  囚禁过你的集中营
  如今被牢牢
  囚禁在你的诗里。你愿意
  释放它吗?
  可谁能洗刷你诗歌的印迹
  难道上帝用他全身的血!
    2013年 

  灵魂之桥
  
  我看到了桥梁,在你我之间
  原本
  没有天堑
  
  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
  桥越长,灵魂的深渊
  反而越加宽阔
  
  最后的桥梁
  总是找不到岸
  
  绝望中转身——你的笑容
  像一幅画,像一张神谕的
  复制品。哦!
  
  原来,背面太远
  而天涯近如:可望不可即
  
  一只飞蛾在泅渡大海
  携带着
  自身的彩虹,和最后一点力气
    2015年
  
  激 荡
  
  长云扫过大海,岛屿浓缩
  如一粒尘埃。谁
  提着灯笼
  在寻找失去的风暴
  
  好比无数动听的声音,在寻找
  可以发声的咽喉
  
  漫天破碎的波浪
  编织白鸥的翅膀
  它像在模仿升起的太阳
  又像在模仿降落的月亮
  
  仿佛一个巨大的咽喉里,拥挤着
  急欲突破的美妙声音
  
  但它,从不模仿
  自己的孤独——正是这
  高高在上的孤独
  容纳了全部风暴,仍绰绰有余
  
  仿佛盛满星光的天空
  无声无息,却永远激荡
    2016年 
  
  里 耶
  
  “迁陵以邮行洞庭”
  
  当被八面山和兵戈剑戟
  重重包围,你最先找到了
  沟通世界的方式
  酋水传递的微信,让湘黔鄂渝形成了
  紧密的朋友圈。而你
  却陷落成一口古井
  为守住两千年前那罕见的秘密
  
  “二二而四,二半而一”
  
  你同样最先发现了
  万物的联系。乘法使我们面对命运时
  增加了成倍的自信
  然而,你总是用疯长的荒草
  和幽秘有如古隶的石径
  为风尘仆仆的外来客洗尘
  无论他是商贾、学生,还是士兵
  你豪气干云,却对文明的真相
  讳莫如深
  
  “荆江至迁陵百十余里”
  
  谢谢你,一直保管着那个
  秦代少年的遗骸
  它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城垛
  城早已不存,而他微微张开的嘴里
  噙着一个永恒的词
  我来领他回家,是的
  我从大秦王朝而来
  往华夏盛世而去
    2019年


  吴昕孺随笔: 二里半,以诗歌的名义

作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戴海先生在岳麓山合影

  湖南师范大学注定是诗人的摇篮:木兰路、桃子湖、樟园、岳王亭、赫石坡……都是可以随手捡到诗句的地方。但这些名字再风情万种,都不能冠以诗群之名。为什么呢?它们过于“校园化”。

  再古老、沧桑的物事,一旦置于校园,便将成为妙龄的旁白、青春的忆念以及成长的佐证。它们永远年轻,哪怕它们见证过的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它们始终包围着青春,并陷入青春的包围。它们不仅是一首首诗,而且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诗。它们沉溺于青春的歌哭与吟唱,在莘莘学子眼里,有着同等的意趣和情调,难分伯仲。所以,我们写过无数首以木兰路、樟园为题的诗,但不会用它为一个文学组织命名。

  我在师大读书的时候,文学社的名字叫“朝暾”。不知是谁取的,含义颇好,但缺乏特色。后来,中文系办了一张文学报《白鹤泉》,报名有地域特点了,只不过白鹤泉是岳麓山上的一处景点,与师大没什么关系。1997年冬,大二学生刘羊伙同一群诗友成立诗社,取了一个很学院派的名字:黑蚂蚁。我和彭燕郊老师、旭东兄、新文兄有幸参加成立大会,毕业多年回到母校,再次感受校园诗歌澎湃的激情。黑蚂蚁诗社当时有个口号“以诗歌的名义负重呐喊”,典型的大学生口气,这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而是一派青春无敌的模样。人的一生,必然会有承受和感受“举轻如重”的芳华,才能真正享受日后“举重若轻”的岁月。

  所以,“黑蚂蚁”只能是校园内的一个诗社,它负的是青春梦想之重,呐的是方刚血气之喊。走出校园,走向广阔的社会天地,那些重将顷刻消散,那些喊也会日渐微弱。但诗歌永远在这里,像蜿蜒的群山,并不沸腾,却绵延不绝。

  2010年,在公务员岗位上有过十年工作经历,对社会生活有了深刻认识,已成为一名优秀诗人的刘羊,当他和他的年轻诗友欧阳荐枫、艾红等,一起回眸麓山,欲将母校的诗歌血脉以诗群的形式加以定义,他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最佳命名:二里半。

  “二里半”属于师大,因为没有师大就没有“二里半”。“二里半”又不属于师大,它不在校园内,这个地名表明湖南师大老校门到湘江的距离。

  与象牙塔般的校园相比,“二里半”是开放的,是市井的,是通达的。但“二里半”的开放不是无所不包,而是兼收并蓄,它有自己的起点和源头;“二里半”的市井不是鄙陋粗俗,而是一种与博雅为邻的清新朴素;“二里半”的通达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而是从山到水,从学府到民间,从词语到万物。

  可见,“二里半”既是一个物理距离,更是一种审美距离。不长也不短,刚刚好。谁说诗歌离我们太远呢?二里半而已。

  我觉得,自有“二里半”这个地名以来,它似乎就在等着一个诗群以之命名。它终于等到了。

  前天,刘羊发短信给我,说想以“十人、十年、十首诗”为主题,搞一个二里半诗群成立十周年纪念精选集。我能成为其中一员,倍感荣幸。这些年,我三心二意,写诗不多,但好歹年年都写了一点,便从2010一2019这十年的作品中每年选一首,组成我个人的十年“精选集”。

  第一首恰好是我写于2010年初春的十五行诗《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致戴海老师》。这是一首有关源头的诗。

  没有戴海老师,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悄然上路”,更不知道刘羊这个后生子会不会举起“二里半诗群”的大旗……我相信,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有它自身难以割裂的事理逻辑和情理演变。我们都在这样一根链条和这样一个圆圈上,环环相扣,首尾相接,无论我们跑得多快,或者干脆不跑了,我们都是宽阔而偏僻的审美道路上的一只黑蚂蚁:

  在万物中穿梭自如

  并以最慢的速度占领世界

  ——《黑蚂蚁——赠刘羊及黑蚂蚁诗社同仁》

2020.7.17于望城吴家冲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1967年12月出生于长沙县。1985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并开始文学创作,为“新乡土诗派”“诗屋”“二里半诗群”骨干成员。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诸领域均有建树。现为湖南教育报刊社总编辑、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副主席、湖南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


  【来源:二里半诗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