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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长沙(177) | 二里半诗群 十周年精选集:吴昕孺诗选
  
吴昕孺先生近照

  吴昕孺诗选

  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致戴海老师

  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
  看到风的容颜,以及雷声的内心里
  那突然爆发的动机。我看到了
  闪电,像挥舞球拍的动作
  
  像痉挛的河流,像书籍里汉字
  迅捷的组合。我看到了一位长者的额头
  和一本少年的日记。看到一座山
  抖落春天的苔衣,看到从芽苞
  
  奔向果实的全过程。我看到一个男子的宽阔
  覆之以女子的柔韧,看到粮食眼里的泪水
  看到了酒,和酒里火热的性格
  我看到一千种透明,向一滴雨聚拢
  
  形成穿越顽石的力量。我看到有人
  在雨中冲刺,他从终点跑向起点
  跑向久远的过去,并把那里变成未来
    2010年 
  
  一面镜子从天而降
  
  一面镜子从天而降
  没有被摔破
  而是淌成一条河流
  
  河流上长出一座桥
  好比,夜空中长出星星
  
  一群人从桥上走过去
  其中有我的父亲
  
  又一群人从桥上走过去
  其中有我的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
  走进一间屋子
  走进一面镜子
  走进同一束光
  
  不久,有一群孩子
  到桥上来玩耍
  其中,有我
  
  初一,我从桥上往下跳
  十五,还飘在半空
  
  屋顶上炊烟跳舞
  炊烟之上,是我喉咙的歌唱
  
  我给故乡带来了鸟
  也带来了弹弓
  带来了落叶
  也带来了春天
  
  我在父母的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
  就像看见一个
  久未重逢的熟人
    2011年 
  
  致曼德尔施塔姆
  
  你从上帝手里,无奈地接过
  他的最高赏赐——
  一块苦难的勋章,像马赛克
  嵌进你命运的墙壁
  正面,是一个矮小、多病的
  使徒的躯体
  背面,是人类全部耻辱的
  花园,是主义的皮鞭
  和语录的烙铁
  
  我们依然没有摆脱
  那个深渊的阴影。奥西普
  可你走后,我们失去了诗歌
  失去了对那个雨夜的表达
  他们说你有病。处死你之后
  世界病得更厉害
  俄罗斯一边行走
  一边坍塌,像陈年的老屋
  
  你歌唱过的木材天堂
  早已堆满钢铁。还记得吗
  囚禁过你的集中营
  如今被牢牢
  囚禁在你的诗里。你愿意
  释放它吗?
  可谁能洗刷你诗歌的印迹
  难道上帝用他全身的血!
    2013年 

  灵魂之桥
  
  我看到了桥梁,在你我之间
  原本
  没有天堑
  
  亲爱的,这是怎么回事
  桥越长,灵魂的深渊
  反而越加宽阔
  
  最后的桥梁
  总是找不到岸
  
  绝望中转身——你的笑容
  像一幅画,像一张神谕的
  复制品。哦!
  
  原来,背面太远
  而天涯近如:可望不可即
  
  一只飞蛾在泅渡大海
  携带着
  自身的彩虹,和最后一点力气
    2015年
  
  激 荡
  
  长云扫过大海,岛屿浓缩
  如一粒尘埃。谁
  提着灯笼
  在寻找失去的风暴
  
  好比无数动听的声音,在寻找
  可以发声的咽喉
  
  漫天破碎的波浪
  编织白鸥的翅膀
  它像在模仿升起的太阳
  又像在模仿降落的月亮
  
  仿佛一个巨大的咽喉里,拥挤着
  急欲突破的美妙声音
  
  但它,从不模仿
  自己的孤独——正是这
  高高在上的孤独
  容纳了全部风暴,仍绰绰有余
  
  仿佛盛满星光的天空
  无声无息,却永远激荡
    2016年 
  
  里 耶
  
  “迁陵以邮行洞庭”
  
  当被八面山和兵戈剑戟
  重重包围,你最先找到了
  沟通世界的方式
  酋水传递的微信,让湘黔鄂渝形成了
  紧密的朋友圈。而你
  却陷落成一口古井
  为守住两千年前那罕见的秘密
  
  “二二而四,二半而一”
  
  你同样最先发现了
  万物的联系。乘法使我们面对命运时
  增加了成倍的自信
  然而,你总是用疯长的荒草
  和幽秘有如古隶的石径
  为风尘仆仆的外来客洗尘
  无论他是商贾、学生,还是士兵
  你豪气干云,却对文明的真相
  讳莫如深
  
  “荆江至迁陵百十余里”
  
  谢谢你,一直保管着那个
  秦代少年的遗骸
  它整齐洁白的牙齿仿佛城垛
  城早已不存,而他微微张开的嘴里
  噙着一个永恒的词
  我来领他回家,是的
  我从大秦王朝而来
  往华夏盛世而去
    2019年


  吴昕孺随笔: 二里半,以诗歌的名义

作者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与戴海先生在岳麓山合影

  湖南师范大学注定是诗人的摇篮:木兰路、桃子湖、樟园、岳王亭、赫石坡……都是可以随手捡到诗句的地方。但这些名字再风情万种,都不能冠以诗群之名。为什么呢?它们过于“校园化”。

  再古老、沧桑的物事,一旦置于校园,便将成为妙龄的旁白、青春的忆念以及成长的佐证。它们永远年轻,哪怕它们见证过的青春早已一去不复返,但它们始终包围着青春,并陷入青春的包围。它们不仅是一首首诗,而且是一代又一代人的诗。它们沉溺于青春的歌哭与吟唱,在莘莘学子眼里,有着同等的意趣和情调,难分伯仲。所以,我们写过无数首以木兰路、樟园为题的诗,但不会用它为一个文学组织命名。

  我在师大读书的时候,文学社的名字叫“朝暾”。不知是谁取的,含义颇好,但缺乏特色。后来,中文系办了一张文学报《白鹤泉》,报名有地域特点了,只不过白鹤泉是岳麓山上的一处景点,与师大没什么关系。1997年冬,大二学生刘羊伙同一群诗友成立诗社,取了一个很学院派的名字:黑蚂蚁。我和彭燕郊老师、旭东兄、新文兄有幸参加成立大会,毕业多年回到母校,再次感受校园诗歌澎湃的激情。黑蚂蚁诗社当时有个口号“以诗歌的名义负重呐喊”,典型的大学生口气,这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而是一派青春无敌的模样。人的一生,必然会有承受和感受“举轻如重”的芳华,才能真正享受日后“举重若轻”的岁月。

  所以,“黑蚂蚁”只能是校园内的一个诗社,它负的是青春梦想之重,呐的是方刚血气之喊。走出校园,走向广阔的社会天地,那些重将顷刻消散,那些喊也会日渐微弱。但诗歌永远在这里,像蜿蜒的群山,并不沸腾,却绵延不绝。

  2010年,在公务员岗位上有过十年工作经历,对社会生活有了深刻认识,已成为一名优秀诗人的刘羊,当他和他的年轻诗友欧阳荐枫、艾红等,一起回眸麓山,欲将母校的诗歌血脉以诗群的形式加以定义,他们几乎是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最佳命名:二里半。

  “二里半”属于师大,因为没有师大就没有“二里半”。“二里半”又不属于师大,它不在校园内,这个地名表明湖南师大老校门到湘江的距离。

  与象牙塔般的校园相比,“二里半”是开放的,是市井的,是通达的。但“二里半”的开放不是无所不包,而是兼收并蓄,它有自己的起点和源头;“二里半”的市井不是鄙陋粗俗,而是一种与博雅为邻的清新朴素;“二里半”的通达不是条条道路通罗马,而是从山到水,从学府到民间,从词语到万物。

  可见,“二里半”既是一个物理距离,更是一种审美距离。不长也不短,刚刚好。谁说诗歌离我们太远呢?二里半而已。

  我觉得,自有“二里半”这个地名以来,它似乎就在等着一个诗群以之命名。它终于等到了。

  前天,刘羊发短信给我,说想以“十人、十年、十首诗”为主题,搞一个二里半诗群成立十周年纪念精选集。我能成为其中一员,倍感荣幸。这些年,我三心二意,写诗不多,但好歹年年都写了一点,便从2010一2019这十年的作品中每年选一首,组成我个人的十年“精选集”。

  第一首恰好是我写于2010年初春的十五行诗《我从一滴雨中看到雪的本质,致戴海老师》。这是一首有关源头的诗。

  没有戴海老师,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悄然上路”,更不知道刘羊这个后生子会不会举起“二里半诗群”的大旗……我相信,很多事情都是注定的,有它自身难以割裂的事理逻辑和情理演变。我们都在这样一根链条和这样一个圆圈上,环环相扣,首尾相接,无论我们跑得多快,或者干脆不跑了,我们都是宽阔而偏僻的审美道路上的一只黑蚂蚁:

  在万物中穿梭自如

  并以最慢的速度占领世界

  ——《黑蚂蚁——赠刘羊及黑蚂蚁诗社同仁》

2020.7.17于望城吴家冲


  吴昕孺,本名吴新宇,1967年12月出生于长沙县。1985年考入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并开始文学创作,为“新乡土诗派”“诗屋”“二里半诗群”骨干成员。在诗歌、散文、小说、文学评论诸领域均有建树。现为湖南教育报刊社总编辑、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副主席、湖南诗歌学会名誉副会长。



作家永远站在作品的后面——吴昕孺访谈录

作者1990年与戴海先生在黄河边
  
  采访人:刘羊
  受访人:吴昕孺
  时间:2020年5月24日-29日

  刘羊(以下简称刘):昕孺老师好!在你的现代名诗导读专著《心的深处有个宇宙》一书的开篇之作中,你引用了荷尔德林的一句话“作诗是清白无邪的事业”,令人印象深刻。你能谈谈对这句话的理解吗?

  吴昕孺(以下简称吴):荷尔德林这句话可以与孔子的那句名言并读:“《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无论是荷尔德林说的,还是孔子说的,后人都有多种解读。我个人认为,这两句话是人类两个伟大的灵魂不约而同地对诗歌本质的精准界定。

  唯一不同的,是由于文化差异,荷尔德林的“无邪”指向的是人的神性,而孔子的“无邪”指向的是人的天性。在荷尔德林看来,人如此充满劳绩,唯有借诗歌保存自己的精神,一如女巫保存天神的火焰。用诗歌开掘自己的精神世界,可以让人拥有诸神的素质,从而凭借“清白无邪”的无用达成洞察世界的大用。在孔子看来,唯有诗歌可以解放人的天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句话表达的正是诗歌的超越性。入世出世、人情伦常、自然万物,统统囊括其中。真正的诗境必须通过“无邪”才能抵达,倘若有一点点“邪”,就会堕落成俗世之物。所以,一个人做任何其他事情,或多或少都会约束天性,露出俗相,只有诗歌能让我们“复归于婴孩”。

  儒家乃入世的学问,但在生命的最高境界上与道家相通。道家是出世的教义,同样蕴含入世的神髓:“为无为,则无不治”“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胜人者力,自胜者强”“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皆于退避之中展精进之道。儒道相通,铸就了兼收并蓄、博大宏富的中华文化。中华文化是个老爷子,也是个老顽童:鹤发童颜,不苟言笑,对日新月异的物质世界和技术领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想靠物质和技术打败他,他那些老套招式随时让你拢不得边。汉以后,儒道相通,又加了“佛”,三分天下又水乳交融,在中国诗歌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中国被誉为“诗国”,称诗为“教”,不是没有道理的。

  作诗是清白无邪的事业。唯其清白,故能面对和审视一切脏污。在这里,清白并不是脏污的绝对对立面,由于诗歌像明镜一样对自然与生命的映照,清白和脏污都是这个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唯其无邪,故能包容和过滤所有邪。在这里,邪并非恶,但邪可以生出恶、生长恶。诗歌的意义就在于,对邪的包容与过滤,能减少和消化俗世的恶。

  刘:2008年,在诗集《穿着雨衣的拐角》出版时,你曾认为自己的诗歌创作大抵有三次自我突破。现在,如果你再次回顾自己的诗歌创作,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吴:《穿着雨衣的拐角》是一本偶然产生的诗集。诗屋掌门欧阳白主编一套“诗屋作家”丛书,嘱我不能缺席。但此前有五六年时间,我因主持《大学时代》杂志社,几乎是弃笔从商,而且搞得身心俱疲,诗歌数量很少,旧作近作搜起来也不过六七十首,所以这本诗集除了新诗,还收录了我平时练笔的古词、随感,以及为一些诗友写的评论。

  这本诗集最值得一看的是欧阳白写的序《我读昕孺:痛关品性》。在书后的跋中,我谈到了“三次自我突破”,其实就是自己在二十余年诗歌创作中的三个台阶而已。我1985年10月开始学习写诗,刚进大学校园不久,被那股浩浩荡荡的诗歌风潮所吸引和裹挟。上世纪80年代的校园诗歌雷声大、雨点大,但浇灌的都是还没长大的小树苗。那时的校园写作谈不上是创作,大多以模仿为主,一是模仿二三十年代以徐志摩、郭沫若为代表的那拨诗人,二是模仿西方和台湾的现代诗。我也不例外,每天把诗当日记写,写了一本又一本,基本上都是模仿作品。毕业后,我有幸参与“新乡土诗派”,开始有了创作的意味。为了矫当时乡土诗中铺天盖地的农具诗、农业诗之枉,我着意在“文化”上下功夫,并取得一些成绩。早几天,与神交已久的著名评论家燎原教授见面,他还说,当年读我的作品,感觉我应该是和他差不多同龄的人。与绝大多数乡土诗写得过实相比,我的乡土诗写得比较虚,但这是我的第一个台阶。“新乡土诗派”随着诗人江堤2003年7月病逝戛然而止,我也因闯荡市场、游走四方,加上一场短暂的爱情,诗风悄然发生改变:口语化,散文化,多了俗世的生活气息,显得更入流,更合时宜。这是第二个台阶。那几年,写作题材多样,风格多元,但数量不多,写得较为随意,水平没有大的提升。随着诗歌的口语化,口水诗泛滥诗坛,诗歌写作成了零门槛,认得几个字的都可以写诗。从2005年起,我参与欧阳白发起的“诗屋”群体,共同倡导“好诗主义”,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创作“十五行诗”——比欧洲的十四行多一行,意即破除古老格律、追求内在节奏的自由体,每首诗采用“4-4-4-3”格式,在自由中服从一定的规范。这是第三个台阶。十五行诗的实践,让我巩固了自己诗歌的典雅特质,并找到一种独特的节奏感。

  这时,我隐隐感到自己将取得真正的突破,就像一粒种子最终破土而出。但十五行诗依然是训练,是寻找,是破土而出之前的蓄势待发,直到提笔写下长诗《原野》的第一句。

  刘:2013年,你出版了长诗《原野》。这部长诗对你的意义不言而喻。我在阅读《原野》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爱伦堡和刘文典的两句话。爱伦堡曾说:“真正的作家从不竭力表现自己,而是努力通过自己来表现同时代人的思想和感情。”刘文典说,诗学无非五个字:观世音菩萨。我感觉长诗《原野》走的就是这个路线,在表现时代上达到相当深度。遗憾的是,《原野》出版以来,虽然出现了《<原野>论》(欧阳白著)这样的专著,但诗歌评论界对于《原野》的阐释发掘显然是不够的。你确定就这样“放心地”把作品交给读者、时间和历史吗?


作者已出版的部分著

  吴:《原野》无疑是我作为一名诗人的标志性作品。我甚至觉得,此前所有创作都是为这部长诗作准备的。但从一开始,我就对一部长诗的读者数量不抱奢望,所以只印了600册。《原野》后来有二十多篇评论,从大学教授到诗人、诗歌评论家再到普通读者,各个层面都有,应该说,已远超出我的预期。《〈原野〉论》既是欧阳白送给我的礼物,也是上帝送给《原野》的礼物。很难用言语来表达这一份相知。

  然而,无论我把《原野》看得多重,或者说,无论欧阳白把《原野》评得多好,都不能自行将它置诸诗歌史的宏大背景中去。《原野》只是一部个人作品,它能否表现时代、能否走进历史,都不由个人说了算,那得时代和历史表态才行。评论家可以随意将一部作品标榜为“划时代”“里程碑”“绝唱”,但时代和历史对任何一部作品都极为严苛。所以,我从不为自己的作品开研讨会,搞首发式,除非是以阅读为主的分享会,我很愿意和读者们一起交流。我对《原野》的满意基于它是我自己最好的作品,是我个人的心灵史。我完全“放心地”将它交给读者、时间和历史,是因为即使读者、时间和历史不接纳它,也不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

  爱伦堡那句话说得很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伟大的作品才能成就伟大的作家,作家永远站在作品的后面。当下文坛尤其是诗坛的热闹,就在于很多作家和诗人永远站在作品的前面。他们的作品发不出什么声音,于是自己一个劲地发声,还邀约狐朋狗友一起发声。刘文典的奇特诗学,我理解为一种大爱,永恒的、超越的,然而又是日常的、现实的。诗歌必跨此两域,好比一桥飞越天堑;执其一端皆为妄语,如同竹竿扑水,徒掀虚浪。

  刘:我们再说说诗人的自我阐释。伟大也要有人懂。布罗茨基认为,诗人应该有强大的自我阐释能力。最近,我重读了你一些随笔和演讲稿,感觉你就是一个有强大阐释能力的诗人。你为什么不能多做些这样的工作呢?

  吴:呵呵,我们的访谈就是一种很好的阐释啊。不过,我觉得阐释与人方便,又极其危险。我喜欢表达,远远胜过阐释。我读经典也很少看阐释,我读我自己的,阐释是别人读出来的。

  刘:自从投身创作以来,你作为“新湘军”的主将,却一直刻意停留在“文坛边上”。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有点类似《笑傲江湖》中的莫大先生。这种姿态自然是心性使然。这种心性是怎么形成的?对你的创作意味着什么呢?

  吴:我能成为“新湘军”的一员就很满足了,“主将”这个称呼应该送给为湖南文学事业做出卓越贡献的浩明老师、跃文主席、阎真老师、素兰姐以及笑泉、沈念、宗玉、红建等一拨青年才俊。
  我绝非“刻意停留”在文坛边上,而是我的学识、才气、成果使然。我也想到文坛中间去呀,我也在不断努力。 

  刘:30多年来,就诗歌而言,你深度参与过新乡土诗运动,实验了十五行诗,大力倡导好诗主义,出版了长诗,现在又开始创作儿童诗歌。诗歌之外,你更是创作了大量的小说、散文、随笔、非虚构作品。这是艺术上的“多妻主义”,还是想自成“一个人的武林”,是游击战还是运动战?

  吴:虽然只是业余作家,但我对自己的阅读、创作都有一定的想法,甚至有些执念。我最大的执念,是涉足文学创作的各个领域。很多朋友曾好心劝我专注于一种文体,他们说,如果你只写诗,现在会如何如何,如果只写散文,现在又会如何如何,云云。首先,“如何如何”的内容对我都不是很有吸引力;其次,我了解自己,即便只写某种文体,我也不会“如何如何”到哪里去。

  我曾对一个朋友说,与其说我热爱文学,不如说痴迷于母语。我不是开玩笑。我迷恋汉语,就像那喀索斯迷恋自己的水中倒影,他由此变成了水仙花,我哪怕变成汉语里面的一只土狗子也行。我想知道汉语分别在诗歌、散文、小说中的运行方式,我必须靠大量的阅读和写作来探究这一奥秘。我有时把相同的内容,先写成诗歌,再写成散文,然后又写成小说,仿佛在不同的河流中,我能感受到风格迥异的河床、流速、水浪乃至两岸风景。我还经常尝试用不同的文体表现不同的故事和情绪,好比为一个花盆找到最适合它形状与颜色的鲜花。

  在作家里面,我最喜欢的并非那些擅讲故事的人,而是能改变母语质地的大手笔,比如鲁迅、沈从文、老舍、胡兰成、韩少功、余华,半个余秋雨,可惜没有一个现当代诗人。

  刘:母语是写作者的家园。改变母语质地首先得有母语自觉。记得诗人韩作荣曾经指出:所有诗歌写作者,都将会皈依于母语。照理说,诗人作为语言炼金师应该是最有母语自觉的。像我们熟悉的昌耀、张枣就是这方面的优秀代表。你这份名单里为什么偏偏就没有诗人呢?

  吴:德国汉学家顾彬认为除鲁迅之外的中国小说都很烂,他独尊诗歌。我觉得中国小说没他说的那么烂,诗歌也没他说的那么好。新时期以来,真正有力量、有影响的当代诗人还是“朦胧诗”那几位。北岛前期无疑是中国诗歌的象征,但出国之后诗艺未见长进,散文反而写得炉火纯青。杨炼才华横溢,前期创作过于用力,出国之后倒是学到西方诗歌的长处,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同样砥砺前行的,还有国内的欧阳江河。如果后劲足的话,这两人有可能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代表。昌耀的整体水准和彭燕郊差不多,都是天赋奇才却被时代耽误的优秀诗人,昌耀现在大热,而彭燕郊渐冷,让人生世态炎凉之感。张枣当然不错,尤其是语言,融贯古今中西,然而英年早逝,气象未成。我很不理解诗坛给予张枣的“哀荣”,那种草率的、拍脑壳式的断语,其实是对中国新诗的戕害。

  如果硬要比较中国小说与中国诗歌,我个人认为,诗歌虽然有很多足以比肩欧美同仁的作品,但整体上不如现当代小说所抵达的水准。中国诗人的“国际影响”多为自我炒作,距离真正的大诗人还远。中国现当代小说,鲁迅就不说了,沈从文、老舍、莫言、余华、韩少功、残雪等,都能独树一帜,与此相匹配的诗人个体,不说没有,也极为罕见。

  我曾揣摸顾彬先生抑小说扬诗歌的心态,无非两点。一是他和中国当代诗人的关系更紧密,也确实阅读过不少优秀的中国诗歌;二是他有可能压根儿瞧不上中国当代文学,于是先将表现更好的小说暴揍一顿,再讲几句诗歌的好话,谋点小小的平衡。不过,顾彬说中国作家的中文不好,这个观点我颇认同。不仅是小说家、散文家,诗人更甚。我主编两本诗歌年选,发现为数不少的“著名诗人”连简历和诗观都写不通顺。


上世纪80年代湖南师大朝暾文学社两个副社长:王续文和吴新宇

  刘:你的《我为什么泪流满面》写出了一个孩子对于土地的神性认识,是非常好的儿童文学。这条路子如果开掘下去又是一部大作品。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吴:我很佩服你,在我“浩如烟海”的“大作”中特别注意到了这篇不足八百字的短文。它写于2008年初,发在我的天涯博客“昕孺阁”后,被《读者》杂志2008年第6期转载。这篇小文章有两条线索,一条正如你所言,是一个孩子对土地的神性认识,人类打的井其实是大地的伤口,井水是大地的血液;另一条则是孩子在成人难以理解的孤独与敏感中成长,他对父亲的爱,对死亡的畏惧,对成长夹杂着期待与恐慌的心理。这两条线索正是对“我为什么泪流满面”的回答。

  童年是每一个作家写作的“金矿”,既是源泉又是归宿。我的写作也和童年分不开。我写过一些少儿视角的短篇小说被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结集成《旋转的陀螺》;小长篇《牛本纪》即将付梓,这是我第一个专门面向儿童的作品。随后,我就写出了几十首儿童诗,可以说,是童年唤醒了我诗歌创作的激情与灵气。我家敏华的眼光很高,常挑我作品里的刺,但她对我的儿童诗赞不绝口。我哪怕不相信自己,也得相信她呀!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我关在家里,不禁想起,我们小时候和多少动物之间发生过刻骨铭心的故事啊!和现在这个必须带孩子去动物园才能看到动物的年代完全是两码事。于是,我拿起笔,开始写一组以动物为主题的“童年系列”短篇小说,现已完成8篇。计划写个10-12篇。未见得是大作品,至少会是一部有趣的作品。35年的创作,让我维持着这样一份薄薄的自信,不过分吧?

  刘:我观察,现在的少儿题材诗歌,可以分为孩子们写的诗和写给孩子们的诗。孩子们的诗虽然技法简单,但是往往在想象力和陌生化上更胜一筹。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你的少儿题材诗歌前面有参照物吗?

  吴:孩子们写的诗,“技法简单”是因为他们稚拙,“在想象力和陌生化上更胜一筹”是因为他们天机一片。这里有一个很大的悖论,人往往在天机一片的时候,却还没学会足够成熟的表现方式;当手里拥有足够的表现技巧时,又早已天机泯灭,灵气尽失。所以,我们看到:孩子们写的诗尽管好玩、好笑,却很难成为经典;成人写儿童诗,则要不空洞说教,要不抽象抒情,很少有真正扣人心弦的作品。“写给孩子们的诗”的最大问题在于,成人大大低估了孩子的审美能力,他们故意放下身段和架子去“低幼化”“稚龄化”,结果弄巧成拙。

  我认为,最好的儿童诗还是应该由成人写出来,而不是由孩子写出来,就像最好的乡土诗不是农民写出来的,而是由逃(脱)离农村和农业的那些人写出来的。逃离农村的人心里装着乡土田园,腕底自会流露出无限乡愁;一个成人倘若葆有童真童趣,笔端就会梦幻出片片天机。你去读张战的《小橘子》、金美铃子的《牵牛花》、贾尼·罗大立的《做一张桌子需要一朵花》、李少白的《没有说再见》……就会深刻感受到这一点。它们用纯然的儿童视角和儿童话语,表现的却是孤独、离别、死亡、感恩这样的重大命题,没有沧桑感的儿童写不出来,混迹俗世、遗失了童心的成人也断然写不出来。

  是故,少儿题材诗歌的参照物永远只有一个:童真童趣。

  刘:《月亮打开了自己的银袋子》确实有货。这组诗歌的非凡之处在于童年视角的哲性思考打破了成人思维定势,呈现了一个全新艺术世界。比如,《鸟儿飞去》中鸟儿和子弹的同构,《鹿》中鹿类回忆录和人类文明史的戏剧反讽,《空瓶子》中“废弃物”和“小小的神”的统一,《独眼巨人》中这位独眼巨人的“矛盾综合体”意象,都令人回味再三。在内部结构上,这组诗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叙事驱动,好处是使阅读变得浅易,不足是节奏容易冗长,语言冲击力变弱。不知昕孺师怎么看?

  吴:虽然我说过不要低估孩子们的审美力,但儿童阅读和成人阅读之间的差异又是不言而喻的。湖南卫视有档节目叫《寻情记》,这个节目有个特点,不断重复人物之间的对话。为什么?因为它的收视群体是中老年人,尤以老年人居多。老年人喜欢念叨,容易遗忘,不断重复就起到强调作用,他们看得津津有味。

  俗话说,老小老小。儿童同样喜欢重复有趣的东西,他觉得有味的故事你讲一百遍他也听不厌倦。因此,写给儿童读的作品必须把节奏慢下来。以我的儿童诗创作经验,窃以为,叙事驱动是表面的,其本质是一种游戏驱动,用诗歌的方式和他们玩游戏。《鸟儿飞去》写的是乡下孩子玩得很多的弹弓,《空瓶子》呈现的也是一种游戏心理……这二十首诗,几乎每首诗都蕴含着游戏。但既然是诗歌,又不能只写游戏,或者只写游戏的一面——诗歌是一条这样的曲径,它引导孩子循着游戏,不同程度地领会自然的粲丽、万物的相依以及生命的无常。

  由于叙事是由游戏推动着,所以,真正优秀的儿童诗不会使阅读变得浅易,而是使阅读变得多元,变得富有层次感。就像李白的《静夜思》,三岁小儿都能背,也明白啥意思,但四十岁的背井离乡者读了会流泪。节奏是慢下来了,但不能冗长。任何时候任何文体,冗长都是病。高明的重复绝不会带来冗长,重复本身就是一种修辞。高明的重复也不会让语言冲击力变弱,你觉得变弱了可能是因为两种情况:一种源于作者——这首诗没写好,无法传递给读者某种童趣;另一种源于读者——他没有用一个孩子的态度来读它,里面的童趣他感受不到。

  但你提到的这两点,对我和所有儿童诗写作者,都是及时、坦诚的鞭策与警醒。我非常感谢,并将继续努力。


作者上世纪90年代初与诗人、师弟陈新文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