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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长沙(192) | 潇湘诗会《诗人阵线》(八十九):草树的诗
湖南诗歌学会诗人大展(22)

草树的诗


  长 笛


  嘴唇蠕动。每一个打开的孔

  发出不同的音符

  六只手指紧紧按住

  它同样参与不同的旋律

  

  没有听众好比那笛音

  并不存在或像一阵咕哝

  “惟有长笛熔成的金属

  才能连接起时光之链”

  

  曼德尔施塔姆在沃罗涅日

  冒着大雪去印刷厂

  为长笛寻找倾听的耳朵

  笛膜半透明微微震颤

  

  这是一个缺少回声的时代

  所幸没有长笛的牢笼

  夜晚我凭栏吹笛

  无数窗户亮灯像在倾听

  

  总有人分享一个音符

  就像我今天倾听着他的咕哝

  努力听着,试图听出集中营

  最后一阵急促的脚步

  

  病 后

  

  抢救室的一切

  像一场暴风雨或暴风雨般

  忙乱的作战司令部

  嗞嗞声不绝于耳

  一片指示灯闪烁

  

  之后一切更清晰呈现

  女儿蹲在脚边,清澈的眸子

  像滴水的树枝

  妻子站在梳妆台前

  伸展出依然好看的腰身

  

  远处的坡地流水闪亮

  

  母 语

  

  从北卡罗纳州机场

  我转机去休斯顿

  一个布满皱纹的“空奶”

  对着我叽里呱啦

  

  我和她仿佛隔着

  一道看不见的玻璃墙

  惶恐之时,她竟粗暴地

  把我的行李箱拖到机舱外

  

  我想起祖国的空姐

  微笑美丽而微甜

  这才骤然感到母语

  有着母亲般的关怀

  

  到达休斯顿已近傍晚

  得克萨斯州的上空

  挂着一轮圆月:脆薄,昏黄

  像一剂已经退热的膏药

  

  拉 链

  

  密密的牙齿

  轻轻拉开伴随着

  一阵嗤嗤声,如耳语

  

  我总以为他凑近来

  表示一种亲密

  轻轻推门。轻言细语。坐在沙发上

  说起家常,声音颤抖,泪光闪烁

  

  一如打开拉链让我翻看

  他的苦难行李的全部辛酸

  他在餐桌上的过于殷勤热情

  就像拉链涂了肥皂

  

  声音滑溜,不再像拉链的声音

  我却感觉舒坦:让我在人前长了脸

  

  哗的一声。有锯子开木的锐利

  不是打开,而是锁闭

  我也看透了他,如发现烟叶上的虫子

  晚了,一夜之间一片空洞

  

  淤泥之子

  

  走在杨柳的湖堤上

  我想起大旱之年

  那个孩子在淤泥中两手垂着

  笑眯眯俨然一个淤泥之子

  

  甲鱼的爪印像金丝桃

  裂缝含着泥鳅背脊的青幽

  春天的滩涂长出嫩草

  草香曾经盈满他的记忆

  

  老鹰的影子在镜中远去

  他乘车远行,闯出大世界

  站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满身泥点如暗火燃烧

  

  互泼淤泥。不再是嬉戏

  衣服脏了也不是下水的简单理由

  快乐再临只在那塘干水尽

  鱼儿仓皇、白银闪烁之时

  

  当低处的泵发出一声咕隆

  他也听出垂死者的喉音

  镀着鱼儿的银镜破碎

  尘埃沉淀。他在此处看见

  

  柔软、温润,一个巨大的胎盘

  走进人群深处他有了莫名的慰藉

  细雨中新荷摇曳,还有千屈菜

  和石菖蒲。四野一片簌簌声

  

  悲 伤

  

  后院打了一口新井

  早晨我前去查看

  在手电光的照耀下

  小小孔径深处波浪翻滚、闪亮

  

  钻机抽离以后,热烈归于寂静

  寂静的涌流,却不能让我愉悦

  虽然过去了一些时日

  我仍想起您突然的离世

  

  您是如此深入我的生活

  离去之后的空洞如这深井

  岩缝之水从四面八方渗来

  鲜活清亮如小鱼儿翻飞

  

  太阳升起在峰顶,大地平静

  小鸟扑翅,树枝微微颤栗

  谁都知道这块土地不再会出现你

  谁又知道这深井的汨汨涌流

  

  结

  

  小时候两个堂兄弟

  在一起跳绳。绳子甩过

  女孩子们腾空的脚

  

  灰尘轻飏,绳子宽松

  一块屋场地却让它

  在他们之间打了个结

  

  他现在去老屋场外盖新房

  把挡土墙包给堂兄

  单价高点只想解开多年的结

  

  白发的堂兄,放下一块青石

  抹满灰,直起腰来用衣袖揩汗

  他站上面说,进屋歇下喝杯酒吧

  

  三杯酒下肚,堂兄躺在沙发上

  小睡。再没有醒来。解开的绳子

  打成真正的死结

  

  化财之时打卦,怎么也不出

  阴卦,那个长袍广袖的人说

  哦莫不是让子女不要去怪罪叔叔

  

  啪。阴卦。“就像活的一样”

  旁边一个老人说。火光中戴孝的脸上

  紧扭的线条一齐松了开来

  

  光 棍

  

  我曾在黑暗的旷野

  远远看见山岭上

  几束巨大的光

  捅着星星稀疏的天空

  或在郊区看见市内

  摩天大楼顶部的旋转灯

  搅着夜晚的大地

  

  万籁俱寂。是否搅碎

  星星的光芒

  或安稳的梦境

  我幼年时悄悄攀上木梯

  对着干红薯藤里做梦的麻雀

  打开手电。温热的翅膀

  拍动在手掌中

  

  光沦为棍,就像有生

  一个人沿着路边

  走完默默一生

  我不知道他何时死去

  他年轻时像一束光

  插进一个堂客的后窗

  搅动了整个村庄

  

  房子颂

  
  他们其实没有厨房,就在走廊的阳台上架锅开火。走廊顶头有个阳台,是伸出去的。……逢上下大雨,喜子就在孙离身后撑伞,免得雨水砸进锅里。
  ——王跃文《爱历元年》
  

  电梯门嚓一声开启

  里面站满人或空无一人

  对我没什么两样

  有人约等于无人

  我走进去或走出来

  也没什么不同

  无非沉闷的上升或下降

  太阳东升西落

  它在垂直的轨道上升降

  犹如朝九晚五的刻板

  我曾经住在出租屋

  从二楼走廊远眺

  市中心升起的商品房

  心中渴望就像老杜一千多前

  在秋风中祈望的广厦

  仿佛又看见妻子

  匆匆从菜市场回来

  有些忙乱地开锁

  开门看见孩子坐在脚盆

  依然玩着拨浪鼓

  她脸上那一刻的笑容

  丰富了简陋房间的内涵

  当拥有第一套房子

  我率先装修了浴室

  墙砖有彩绘的丘比特

  头次在自己的房内洗浴

  沉重的肉体生出翅膀

  尽管客厅和过道堆满木料

  那个夜晚我们扑在窗口

  看河西松林上空升起圆月

  难以想象老杜看见的

  也是这一轮,带着清辉和图案

  而当身份证地址所在房屋

  住上一个承租的陌生人

  或小区一个不知名姓的老人消失

  很久后才知道他已经去世

  或者此地曾住着一个大户人家

  有铁艺的围栏和花圃

  之后在战火中沦为废墟

  又变成一片荷塘,蛙鼓齐鸣

  我知道这些与我都没关系

  当然后来的居民和寻访的家神

  也难以与之前有什么瓜葛

  无非是电梯门吞吐着

  像一张空洞的嘴巴

  语言的舌头不能真正品味

  存在的滋味,但是我依然赞美

  时代的大地上升起广厦千万

  赞美亘古常新的圆月

  依然在头顶:带着清辉和图案

  

  海上吠声

  

  渔排上狗群的吠声

  就像大海上落日

  孤独的光芒

  

  网箱里鱼母游弋

  不能引它们为同类

  夜海上月亮有些惊悚

  

  几年后再到陵水

  黄昏大海一片苍茫

  让我又想起它们

  

  脊背披着夕光

  仿佛送别亲人

  不断在渔排上变换位置


  作者简介:草树,本名唐举梁,六十年代生于湖南。1985年毕业于湘潭大学。现为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班兼职教授。有作品发表于《诗刊》《十月》《诗江南》《诗建设》《汉诗》等刊物和入选各类选本。2012年获第20届柔刚诗歌奖提名奖,2013年获首届国际华文诗歌奖、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作品《玩沙子的孩子》参展2013年鹿特丹——北京文艺网国际同步诗歌节。长诗《精馏塔》被翻译成英文在英国与获奖诗人合集出版。著有《马王堆的重构》《长寿碑》等诗集四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