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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长沙(205)| 禾丰新春: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如希望连绵不断……

  编者按:牛年除夕,湘江之东的望城区桥驿镇禾丰村,人们沉浸在辞旧迎新的气氛中。这一天,作家纪红建乘着茫茫春雾,走进了这里,他要寻找一位叫罗佳高的村民……

文丨纪红建


除夕,雾中访禾丰

  牛年除夕,湖湘大地春雾茫茫。午饭过后,依然云雾笼罩。我驱车雾中访禾丰。

  禾丰是个村,位于湘江之东,隶属长沙市望城区桥驿镇。从地处湘江西岸的望城区高塘岭镇湘江村出发,经潇湘北路、雷锋北大道,过黄桥大道、芙蓉北大道,再走一段县道、乡道和村道,便是禾丰村。沿着宽阔平坦的公路奔驰,二十五六公里的路程,仅花了二十来分钟。到达禾丰村时,不少人家还齐聚在堂屋的圆桌边吃着热热闹闹的团年饭。

  我是土生土长的望城人,见证过这里的巨变。六七年前,长沙湘江航电枢纽工程尚未建成,驾车从河西到河东的桥驿需绕道三汊矶大桥,要两三个小时;数十年前,从河西去桥驿,或绕道长沙市区搭车,或乘轮渡过河步行,需半天以上的时间。


(邓东京/摄)

  在村道的一个拐弯处,我猛然发现路边有个牌坊,上面写着“西塘湾”。牌坊周围,有健身器材,有桂花树,还有古香古色的小亭子。禾丰虽寓“丰收”之意,但由于山多丘陵多,山上田地不便开展规模化水稻种植,多半荒废,因此曾为省定贫困村。前几年,驻村扶贫工作队来到村里,因地制宜、因户施策,帮助村民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盘活村民荒置的田地,实现了脱贫致富。西塘湾,是禾丰村的一个片区,也是这个村新农村建设示范点。  

  从牌坊再往前走,是云雾缭绕的山峰。山脚,便是错落有致的农房。导航图显示,杨华堂组还在前方。它是西塘湾片区的一个村民小组,地图上显示不出名儿。经过山脚农房,朝陡坡往上看,山林朦胧,看不到道路的踪迹,我不敢往前开了。  

  这时,旁边一户人家跑出一名五六十岁的男子。

  “杨华堂组还在前面吗?”我问。  

  他微笑着,将手往上一指,说:“沿这条路上去,拐两个弯就到了。”  

  “上面好停车吗?”  

  “好停得很。”  

  前面,传来阵阵烟花爆竹声。  

  我深吸了一口气,朝前开去。 

  山上。不!准确地说,半山腰都算不上。虽然云雾缭绕,但却无法掩饰它的秀丽。路的右边,是整齐排列的二层小楼,白墙与屋后绿色竹林交相辉映。路的左边,是阶梯状的田地,依稀可见的瓜棚告诉我,这里种植业盛行。再往前看,是云雾中隐约的山峦。  

  我将车停在一户人家前面的禾场。刚一下车,一个五十岁左右的汉子从容地走了出来。中等个头、皮肤黝黑、笑容憨厚,他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罗佳高。我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嘿嘿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杨华堂属于典型的山区,以前这里交通比较落后,信息相对闭塞。那时,无一技之长的罗佳高,和妻子守着几亩田地维持生计,家里还有两个正在求学的孩子,便成了建档立卡贫困户。

  对于我的突然到访,罗佳高似乎有些歉意。他家的堂屋里,一家人正围在圆桌边吃团年饭。他憨憨地笑着,喃喃地说道,怎么不上午过来呢?怎么不上午过来呢?紧紧抓住我的手往堂屋里拉:“快点进来烤火。”


脱了贫,安安心心团个年

  这是个热闹而温馨的大家庭。  

  圆桌旁四世同堂,罗佳高八十岁的老母亲,大哥,二哥、二嫂,三哥、三嫂,罗佳高和堂客,大侄儿、侄媳妇,二侄儿,女儿、儿子,两个侄孙女,大大小小十五口人。桌上更丰富,豆豉辣椒蒸肘子、清蒸整鸡、清蒸鳜鱼、黑山羊火锅、墨鱼火锅、腊洋鸭、腊鲢鱼、芹菜炒牛肉、笋片炒肉、小炒鸡杂等。十六个菜中,除了墨鱼是海产品,其余都出自自家山林田地和牛羊猪鸡圈。

  饭桌上,大家有说有笑。罗佳高兄弟和侄儿几个男人,喝起小酒,吹着“牛皮”。孩子们边吃边玩,围着圆桌跑圈,看动画片,欢笑声弥散开来。温暖的火炉、逐渐清晰的山峦、偶尔响起的烟花爆竹声和汽车鸣叫声,山村变得丰富而亲切起来。我刚坐到火炉边,罗佳高堂客就端来热气腾腾的姜盐豆子芝麻茶。个头不高,脸庞黑里透红,语速极快,一看就是个泼辣能干的女子。  

  紧接着,她又端来一盘好吃的,有吊瓜子、南瓜子、莲子肉,还有花生。

  她笑着说:“盘子里的,茶杯里的,和饭桌上的菜一样,都是我们自产的,都是原生态,绝对放心。”  

  她跟我说起老公的创业史。她告诉我,老罗不爱说话,以前在外面打点临工。2014年开始养羊,2016年开始种吊瓜,种了五亩,当年就有万把块钱的收入。他又试着种花生、莲子、南瓜。驻村扶贫工作队把老罗送到县里市里去上培训班,学种植、养殖技术,还学会了开叉车,办起了农业合作社。现在家里有38头黑山羊,9头母猪,6头小猪。牛年打算大干一场,羊和猪都养它上百头。地里主要种吊瓜,吊瓜可是个好东西。中药材,全身都是“宝”,籽可以吃,根、茎、叶、果皮可入药。现在种了21亩吊瓜,一年收入上10万。过了年,还要多种些,还想带动附近的村民一起种。  

  说这些话时,罗佳高堂客的眼中亮亮的,像一汪蓄满清水的水库。


(戴利民
/摄)

  近两年,罗佳高和堂客底气足了,总想请老母亲和三个兄长到家里来吃顿像样的团年饭。家里土产丰富,网购也方便,最主要是不用再为省钱精打细算了。罗佳高堂客说,去年过年碰上“新冠肺炎”,人心惶惶,哪儿都不敢去,更不敢请大家来吃团年饭。今年疫情稳定,有了防护经验,山上空气好,可以安安心心团年了。  

  2020年的疫情并没有对罗佳高一家的生活造成多大影响,倒是五月吊瓜正扬花时,雨水连绵不断让他们伤透了心,吊瓜收益明显减少。  

  吃完团年饭,围坐在火炉边,喝着姜盐豆子芝麻茶,老罗聊着关于春节的故事。  

  “没有钱,就不敢想!”罗佳高感慨道。  

  七年前,女儿上高一,儿子上初二。那时的罗佳高既没有养羊,也没有种植吊瓜,还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做着临工。收入微薄,步履艰难。  

  那年除夕的前一天晚上,他骑着摩托车从桥驿街上打临工回家。刚从老板那里领回了四千多块钱工资,但舍不得花。这些钱,是留给孩子新学期做学费和生活费的。他只买了点瓜子花生,另外遵堂客之令买了一个电饭煲。  

  当时上山的公路还只是一条毛路,加之是雨雪天气,道路太滑,摩托车在黑夜中冲下山坡。人完好无损,但电饭煲却压扁了。  

  他沮丧地回到家中。堂客开导他,只要人没事就好,电饭煲坏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挣。  

  再苦再累,罗佳高和堂客从未在孩子的教育上拖后腿。  

  22岁的女儿从小成绩优异,目前正在江西中医药大学读研一。她告诉我,虽然江西和湖南都是疫情低风险地区,但她还是尽量宅在家里。以前她总会利用寒暑假做兼职,挣点学费,给爸爸妈妈减轻点负担,但今年寒假,她哪儿都没去,不是陪爸爸妈妈聊天,做家务事,就是查看文献,撰写论文。  

  “爸爸鼓励我考博士。”她说,“我会尝试一下,如果没考上,就参加工作,想进药企。”  

  儿子比女儿小两岁,像父亲一样憨厚。中专毕业后,便在城里学汽修。我们聊到他时,他刚从山上的羊圈给黑山羊喂草回来。平常,黑山羊满山跑,吃的是鲜嫩的原生态的草儿。这几天,罗佳高早准备了上好的枯草和饲料,改善它们的伙食,让它们欢欢喜喜过春节。  

  说到梦想,20岁的儿子脸憋得通红:“我想以后开个汽车修理店。” 

  听着儿女的心声,罗佳高和堂客脸上笑开了花。


铲出一条雪路,接早产儿回家

  “羊棚不在这儿吗?”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在外家棚。”罗佳高老母亲用手指了指说,“在山上,离这里大概两里路远。”  

  老母亲虽然满头银发,但身体硬朗,思维敏捷。她接过话茬,滔滔讲起往事。

  1961年,她嫁到罗家,来到了杨华堂,但不是现在这个地方,也不是山上,而是楠竹山水库所在地。那时,家家户户过的都是苦日子。  

  嫁到罗家十多年后,村里为了解决饮水和灌溉,建楠竹山水库。她和老公除了参加水库建设,还面临移民搬迁。可以搬到山下,也可以搬到桥驿街上。  

  她和老公一商量,决定搬到山上的外家棚。搬到街上没田没地,怕饿死;搬到山下土少柴少,怕受穷。而在山上,再穷再苦,至少能填饱肚子。  

  山上没地方挣钱。村里在山上开荒种树,他们父子五人几乎揽下了所有的活儿,两年时间翻遍了两座山。收入虽然微薄,但好在种下了一片绿色和希望。春节临近,家里养的猪和鸡鸭鱼,甚至鸡蛋,都拿到桥驿街上换成了钱。糯米粑粑、红薯、南瓜、少许荤腥就是多年不变的团年饭。  

  后来,山下四处修起了公路,山下的村民日子越过越好,外家棚渐渐成了被遗忘的世外。

  二儿子第一个待不住了,1997年,举家搬迁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2004年,大儿子举家搬迁到了桥驿街上的丈母娘家;2009年,三儿子和四儿子举家搬迁到二儿子隔壁。为了小孩读书,也为了寻找幸福生活。  

  最后只剩下罗佳高父母在山上守着土砖屋,守着寂寞过日子。但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虽然外家棚山高路远,每年除夕中午,四个儿子都会带着全家上山与父母吃团年饭。  

  这一传统一直持续到2018年罗佳高父亲去世。儿子们不放心老母亲,怕摔了病了没人管,就把她接了下来。  

  “村里的房屋在变,道路在变,村民的思维方式在变,生活方式在变,过年的形式也在变,但有些传统和情谊不会变。”罗佳高大侄儿说。  

  大侄儿是罗佳高二哥的儿子,刚届而立之年。大学毕业后先是做汽车销售,后来自己开了汽车服务公司和饭店,在城里安居乐业了,是罗家走出去的“成功人士”,也是一名有着11年党龄的共产党员。  

  “虽然一直在城里打拼,也算是小有起色,但老家亲戚朋友、左邻右舍、一草一木、一花一叶,想起来都很亲切。”大侄儿说,“所以过年过节,我都要回到村里,大年三十铁定到这里吃团年饭,给奶奶和父母包上红包。村上修路、装路灯等,我都会积极带头捐款。”  

  长辈们夸他懂事,他说:“是这片土地对我的影响。”


(吴振根
/摄)

  他讲了个故事。2014年大年三十一早起来,漫山遍野白茫茫一片。 

  “这怎么办,还要去接女儿回家。”他内心焦急。  

  女儿出生十来天了,因为早产,一直在医院恒温箱待着。除夕正好出院,一家人想着接回家吃个团年饭。  

  他和父亲拿起铁锹铲起雪来。  

  紧接着,他三叔三婶、四叔四婶也帮忙铲雪。  

  很快,杨华堂组十来户男女老少六十多人都加入到铲雪队伍中来。  

  那天早上,铁锹声、谈笑声互相交织,像交响曲一样弥漫了整个山峦……

  他还说,三叔原来是个石匠,一直没有成家。六年前,44岁的他遇见了三婶。三婶善良,但却身患肾结石、高血压和糖尿病,还有听力障碍。大家都劝他不要找,但他执意要娶,说有个堂客,过年过节才有个家的样子。婚后,三叔三天两头骑摩托车给三婶买药,打胰岛素。两个月前,三叔骑摩托车到长沙城里给三婶买药,与货车相撞。幸亏好心人及时报警,命保住了,但永远失去了左眼。驻村干部立即走进了三叔家,区里一个副局长把他送去医院做进一步治疗,安排他吃饭、住宾馆,后来还带他到残联办残疾证,帮他找适合他做的工作。  

  现在,罗佳高母亲成了村里的宣传员,逢人便说驻村干部好。


云开雾散,希望连绵不断

  正聊着,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了进来。  

  他是禾丰村党总支书记佘家骏,听说有作家在采访,特意过来看望。  

  排班时,他自己要求除夕和正月初一值班,让其他村干部回娘家,走丈母娘家。“村民的年过得快乐、殷实、安全,我这个书记的年才过得踏实,有价值。”他说。春节后呢?  

  发展和壮大村集体经济!力争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跑在前面。  

  如何进一步发展种植业和养殖业,如何让禾丰、楠竹两座小型水库的效益最大化,如何盘活村里的田地,如何招商引资…… 

  这些,如雨后春笋般在这个普通村支书大脑中茁壮生长。


(吴振根
/摄)

  离开禾丰村时,已是黄昏。云雾早已散去,夕阳下的山峰异常清晰秀美。  

  回味起来,一股浓浓的味道在鼻尖萦绕回旋,醇厚而芬芳,绵长而甘甜。  

  山下的稻田里,满是翠绿小草,一头头黄牛漫步其中,悠闲地吃着草儿。它们一定知道,春天已经来临。 

  回望,禾丰村变成了远处的山峰。  

  山峰一座连着一座,如希望连绵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