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文 | 胡汀潞
一
我只见过林的妻子三次。第一次已经是五年前,林刚刚回国,作为重点人才被引进到我们学校,负责人事的副校长和来自各个人文社科学院的几个教授为他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欢迎仪式。这非正式的性质是他恳求的,他不愿意参加十人以上的宴席,更不愿出席由领导主持的应酬。副校长的出席一是因为他是将林引进学校的主要推动力,二是他和林曾是学术上的交流伙伴,私交也甚好。副校长本来是对林发出过“正式”邀请的,但林对副校长表达了他的恳求。副校长大概深知他的脾性,这场原本会令双方都有些拘谨和尴尬的欢迎仪式最终成了普通而轻松愉悦的同事聚会,这种轻松愉悦在还未完整地形成时就已经在副校长给我的邀约电话中初现端倪。于是除开副校长和林还有林的妻子,哲学系来了三人,历史系来了两人,心理学系两人,外语系一人,文学系来了副院长和我。看起来这场聚会的规模超员了三分之一,但在非正式的场合之下,大家也并不会那么在意人数了。即使林将他的孩子也带来,在场的人照样会不亦乐乎地欢迎。
等候的人群首先看见了副校长神采飞扬的脸,他在门口朝我们伸出手臂,林跟在他后头进了房间。赴会前我看过林的照片,对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来说,林显得十分年轻。在欧洲长期留学使他的皮肤比一般人要白,个头不算太高,但身形挺拔,看上去英俊而健康。我对留过洋的哲学教授外表的印象还停留在民国时期,胡适、冯友兰和金岳霖那一批,林的外表和他们不太一样,最直观的区别就是林不戴眼镜,这在当代人尤其是知识分子群体中简直是神奇动物一般的存在。但最主要的,林似乎并不像那些大师们那样散发着一眼即可辨识的哲人气质,即便是我已先入为主地了解到他业内精英哲学教授的身份,我仍然没有从他身上捕捉到一种强烈的属于他这类人群或许应该具有的无害的压迫感。要我说,也许并不准确但直觉如此,他有一种他这个年龄的绝大多数男人早已抛弃了的稚气,这种稚气对他和他周围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坏处,仅仅是一份美好人生和丰满灵魂的见证。可以猜想得到,他应当属于那些出生在底蕴深厚的知识分子世家,衣食无忧,成长在并不算动荡的年代,始终被爱与光明庇佑着的幸运儿。
这份稚气在他进门的时候展现得更加明显,在副校长毫不吝啬且发自肺腑的介绍和赞美中,他羞赧地挠了挠后脑勺,脸上露出努力克制但按捺不住的喜悦的笑容,朝在场的每一个将目光投向他的人报以点头和微微鞠躬的致意,那情形就像是副校长带来了他的研究生和学生年轻美丽的女朋友。当他看到我时,我也微笑着回应了他,他比照片里的形象要更生动。初夏的气候还比较凉爽,他穿着一件无领的橄榄色套头衫和黑色的休闲裤,脚上踏着一双运动鞋,像是他喜欢的搭配。副校长将我们一一介绍给他,名字,学院,顺带一提各人的爱好。这一桌人的爱好着实是五花八门,有些和专业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在互相揶揄和插科打诨中,气氛立刻活跃了起来,就像迎接一位刚转来的新同学。我们和他握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像是会一门乐器的手。他的妻子跟随着他,也和我们一一握手。
他们刚进门时我就注意到了林的妻子。我向来似乎对哲人的妻子比对哲人有着更特殊的兴趣,当然不带有任何肉欲的成分,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哲人身边的女人或许是比哲人更伟大的存在。不光是出于单纯的陪伴和照顾的原因,我认为一个伟大的女性不仅能孕育一个伟大的躯体,更能够孕育一个伟大的灵魂。面前这个优秀的男人,也许很大程度上是他身边这位优雅美丽的女人的作品和成果。当然也可能有赞西佩这样的例外,可谁能够肯定地说不是赞西佩的尖酸刻薄造就了苏格拉底的深刻与完整呢?有许多哲人都是独居和单身,而那些能留在哲人身边的女人,能被哲人留在身边的女人,或许本身就足够成为精神史上闪亮的光点。
林多多少少还有些出乎我对一名哲学教授的意料,可林的妻子完全符合我对哲学教授妻子的想象。她只稍稍用眉笔勾了很淡的妆,略高于肩的短发掩映着干净白皙的脖子,面颊圆润但皮肤紧致,鼻尖微微上翘,柔和的唇形始终保持着好看而得体的微笑。她穿了一件典雅的深青色薄风衣,和林的穿着搭配简直不在一个维度。我后来了解到,林的妻子比林小两岁,但在他们这天留给我的印象中,除了身高之外,无论从哪方面看林都更像是小孩。自始至终,她都安静地待在林的身边,并不像年轻情侣那般如胶似漆,可谁都能感知到他们之间那无法割舍更不可磨灭的羁绊。当林说话的时候,她将头微微偏向他,平静而充满爱怜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他高耸的鼻梁和俊俏的眉眼,听他讲述他那些令我们好奇和羡慕的生命历程,这些历程中已经有超过一半的篇章是由他们共同书写。而当这些讲述暂告一段落,她会重新转向我们,和他一起回应着我们的欢笑、赞叹或感慨。也许是在公共场合优先照顾陌生人的感受,但更可能仅仅是害羞,林在我们面前并不是很跟妻子互动,然而在他对妻子偶然的回望和相视一笑中,能察觉到随着时间流逝不仅没有被销蚀反而日益深刻的爱与默契。我们都不太好意思开他们的玩笑,似乎哪怕是毫无恶意的调侃都会是对他们感情的亵渎。这对伴侣为彼此搭建起几乎坚不可摧的屏障,倾注全部的心血,在这一切都不可预料的世界,给了对方最强大也最温柔的保护。
我和林的妻子握手的时候,她微微点头对我莞尔一笑,额前的刘海轻柔地摇晃,眼眸像只刚出世的小动物般纯净,微凉的手指传递着她对他人和世界毫无瑕疵的善意。说我内心没有一丝悸动是虚伪的,就如光滑的鹅卵石落入初春刚解封的溪水,也许唯有我在课堂上解读的那些唐宋诗词才足以描绘出这位善良知性的女人全部的美好。我看着这对令人羡艳的伴侣,几乎要忘掉他们的身份。而当我后来每每回想起他们留存在我记忆中这仅有的温馨场景时,却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两人更适合作为哲学教授和哲学教授妻子的男人和女人了。
这之后我其实并不是经常能见到林,作为新教师,分配给他的宿舍在校区的另一侧,哲学系和文学系又被一片人工湖间隔着不算近的距离。在专业领域我们也并没有多少交集,虽然大体上我们都算是在为人类的精神文明做着力所能及的贡献,但他主要教授古希腊哲学,我教授唐宋文学,在地域和时代上似乎都没有多少肉眼可见的共同点。我不是学院领导,他也不是,他看上去也不像是志在于此,因此由各种各样的会议构建起的交往机会,对我和他来说基本上形同虚设,只有在全校规模的报告或宣讲场合,我和他偶尔能在会场相遇,互相致以点头和微笑来印证我们平淡如水的交情。他应该也有闲暇时散步的习惯,只是路线和时间跟我有所不同。当我们偶然在路线和时间的重合点会面,也会停下来亲切地打声招呼,寒暄几句。在国外生活多年并没有让他丧失属于中国人基本的社交语言,而也许恰恰是旅居生涯让他的社交风格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种没有被洗刷也未陷入腐化的平衡。用如沐春风来形容和他交往的感受是俗气的,却是准确的,他良好的外表和文雅而真挚的谈吐让我每次在寒暄结束的分别之后都仿佛刚经历一场令人轻松愉悦的审美活动。我打心底喜欢他,尽管在那几年我和他的关系几乎没怎么进展,可他就是那种可以让你一整年都忘掉他的存在但在想到他的时候心里满怀着好感和尊敬的人。
林的第二个孩子在林来学校后的那年冬天出生了,是个男孩。从那以后,偶尔能看到他一边牵着女儿一边推着婴儿车里的儿子笑容满面地在学校里漫步。两个孩子几乎继承了父母亲外表上的所有优点,大两岁的女儿已经展现出有别于同龄人的沉稳和礼貌。看着这两个惹人爱怜的幸运儿,你简直想要给他们起名为索菲亚和奥德赛。两个孩子自断奶之后的大部分时间是跟父亲和祖母一起住在学校,林的妻子在离学校较远的一所化学研究院工作,在单位附近的小区租住了一间两居室的公寓。周末和假期,林会带着两个孩子跟妻子阖家团圆。这样的生活平淡而美满地持续着,我们都没有再见过他的妻子。几个关系好的老师有时私下会开玩笑说林像是个在搞地下恋情的中学生,一边不怀恶意地感叹命运的偏心。在负面消息通常被作为佐酒下饭主料的惯例和庸常中,林总是能成为一道除尘的微风,让人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存在理所应当地拥有幸福与宁静的圣徒。
但我终究是没有再见过林的妻子,那场最初的聚餐也成了我和她本人最终和唯一的邂逅。
第二次见到林的妻子,是在一年前的初春的葬礼上。准确地说,是见到她位于殡仪馆会场中心那张漆黑相框中的遗像。
半年之前林的妻子被检查出了癌症,恶性,晚期,林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我们。因此当副校长打电话告诉我这则让人觉得不真实到荒谬的消息时,我恍惚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人的遭际。我挂了电话,心脏震颤得嗡嗡作响,四年前的模糊记忆在客厅的白墙上游离。那一刻我竟然丝毫没有想到林,仿佛妻子的离世是和他毫不相干的事。林的妻子的存在与消逝对我而言都显得太过虚幻,虚幻到令我一时难以去想象林可能正在遭受的痛苦。也许她的美好注定不是属于这个世界,时间之神只是在做着他该做的。我甚至没有觉得残忍,在看过和听过许许多多以前有过而今后仍会发生的悲剧之后,这一件相当于在已经卷轶浩繁的巨著中又添上了终将被淹没的一笔。只是深深的无奈缓慢而滞重地笼罩着我,人几乎永远逃脱不出经历悲剧或见证悲剧的宿命。这个曾让我悸动的林的妻子,终究是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在会场外围我和几位熟识的老师相遇,彼此轻声地打了招呼,摇摇头,随后是心照不宣的沉默。林站在大门的里侧,接待着前来参加葬礼的同事和亲友。我不知道副校长是有心还是无意,当年参加聚餐的人都接到了电话而悉数来到了葬礼上。于是四年前的聚会如昨日重现,只是少了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大厅中央狭长而精致的白漆棺椁中的那个女人。
葬礼厅并不小,然而来参加葬礼的人不算多,大概三四十人,这或许是林能够接受的私人集会的极限。没有夸张的黑白横幅和大型花圈,也没有通常在葬礼会场会重复播放的令人昏沉的哀乐,只有一束束精美的白玫瑰和白色康乃馨安静地摆放在棺椁的周围以寄托生者的哀思。陆续有人将手中的白花献到遗像前,男士凝重地默哀,女士小声地啜泣。有一位留着披肩长发的年轻女孩,应是林夫人的同事,看神情像是第一次参加葬礼。在遗像前抬头看了一眼那张定格的微笑,再也按捺不住,号啕大哭起来。照片中的林夫人笑得十分淡然,目光聚焦在前方,仿佛还能从中捕捉到未曾流逝的生命力。这似乎是一张由证件照制成的遗像,林夫人的面容十分认真而有些拘谨,然而这张曾经证明着她的存在的照片如今却印证着同一个生灵的消失。我不忍心再去看那双眼睛。
两个孩子在离母亲不远处的小方桌前站立着。林的女儿已经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或许她曾从她饲养过的小鱼小虫中感知过生命逝去的悲伤,眼睛泛红,若有所思地眨了眨,流过了单纯而真实的眼泪。她拉着小两岁的弟弟的手,不让他在会场随意晃荡。弟弟还处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摇摆着脑袋四处张望,偶尔发出不满的嘟哝声,试图挣脱姐姐的手。他对眼前的这幕现在无法理解而以后也无从回忆的场景充满了好奇,也许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幸运。礼厅的前排摆放着三张特地搬来的橡木椅,坐着三位老人,应是林的母亲和林夫人的父母。林的母亲怅然若失地静坐着,紧皱的眉头里满是忧郁。在经历过早年丧偶的变故之后,此时的她对儿子的不幸感同身受。她不时回头望一眼仍在门口尽力保持着风度和仪容的儿子,害怕强忍着的悲痛会忽然在某一刻汹涌而至将他击溃。而那位在生命的黄昏之际失去了女儿的父亲,一动不动地枯坐着,两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眼睛像被挖空的贝壳一般漠然地张着,没有看他的女儿,也不理会任何人的慰问,眼泪如同正在记时的钟表间歇而持续地落下,每落一滴,这位老人仅剩的生命也随之流走一滴。林夫人的母亲是一位有着教师风度的优雅的老年女性,从她的脸上依稀可以预见女儿老去后的模样,微卷的短发还未全白,但可以料到那些白发中的相当一部分是这场噩耗的结果。她哀伤但礼貌地回应着被心如死灰的丈夫冷落的前来慰问的客人,待客人离开后,她轻轻地抚着丈夫的背,希望能略微缓解他的悲痛。但在重复多次之后,她终于认定了这件事的徒劳,于是茫然地坐在一旁,不再安慰丈夫,任他滴落的眼泪在这寒冷的初春一层一层地渗进衣裤,渗进皮肤,渗进他的血肉和骨髓。
于是死亡的重量全数压在了林一个人的身上,孩子无力承担,老人几乎已被压垮,这个并不世故的中年男人成了这个家庭唯一的支柱,直到此时我才真切地感受到林正在一个多么艰难的处境。他接待着前来悼念的客人们,一一点头向他们表示感谢,诚恳而体面地接受着他们的善意和慰问,尽管他宁愿这样的善意永远都没有机会产生。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发黄,但我觉得似乎更多的是由于疲劳而不是悲伤。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落一滴眼泪,反而会去安抚那些情绪过于激动的亲友。然而我不相信他没有流过眼泪,眼前的林的坚强定不是伪装的,但应是已经过滤和沉淀过的。癌症的宣判相当于死缓,也许最初与最激烈的悲痛已经在不为人知的时间和场合释放过后被他和妻子深埋至彼此的内心,而在之后得以用平和的心绪接受命运之手的最终执行。也许这就是爱的最高境界,尤其是考虑到他作为哲学教授具有的广博而深邃的知识和情感,他应是用他无比坚固而圣洁的理性去爱并接纳着妻子的一切,接纳她的美丽,她的善良,她的生命,甚至是她的死亡。
我来到他跟前时,他握着我的手,用颧骨硬拉出一个笑容。我很想跟他说点什么,然而我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作为切口的话题用以表达我此时的情思。我才想起直到目前为止,我和林之间还几乎没有过超出同事范畴的对话,且还是不同部门的同事。若不是副校长的中介,我和林也许连最初的交情都无从建立。我其实可以用通常的客套语来进行一轮通俗而无伤大雅的社交礼节,这是体面且合适的。可面对着林,这个生而不凡却也逃不脱凡人命运的人,这个我从未当面表示过但内心始终钦佩和尊敬着的人,我要如何才能表达出我此刻远超出同情的悲悯?我要如何才能真正帮他分担这份常人难以承受的生命与死亡的重量?
“林老师……”
我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当我因犹疑而沉默时,他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似乎在等待着我开口,但更像是默许着这场沉默的持续。我感到那道目光透过虹膜进入我的头颅,如延伸的根须一寸一寸地深入,触碰到最核心也最柔软的部分。我从未被人如此注视过,但林的目光让人丝毫不想抗拒。在那短短的几秒钟,我从那道目光的回溯中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看到过的林。这目光曲折而坚韧,难以解析但清澈无比。我回应着他的目光,这可能是让我能够传达那些在心腹内被揉成一团的语言的唯一方式。而几秒钟之后,他仍在看着我,但那些根须已被收回,仿佛它们已经吸取了所有需要的养分。他嘴角动了动,露出了很浅的一道微笑,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点了点头。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