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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二)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会场一片肃静,除了林的儿子偶尔弄出的小动作的声音,所有人都怀着沉重的好奇想知道林在这样的时刻会说些什么。葬礼没有司仪,没有各种各样的流程,林的悼词将是这场朴素而纯粹的葬礼唯一和最重要的仪式。此刻他手持着话筒站在棺椁旁,妻子在他的左边,身后的眼睛注视着他的背影。我们静默地看着他,等待着他说出第一个字。到目前为止他都异常地镇定,于是我们则更担心那份被坚强的理智克制住的感情会被第一个字牵引而出令他泣不成声。但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尤其是对于我们这些见证过他们相濡以沫的深情的人而言,林的崩溃才像是他和妻子的故事该有的终章。只是他的身份让我们对他不自觉地产生一种不合时宜的期待,期待他的话语会带来某种超越。这种超越会埋藏在我们心里,也许某一天,我们终将需要这种超越来度过我们自己最艰难的时期。

  然而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让人感觉时间停滞在了漫长而无声的前奏中。他微微低着头,视线下垂,注视着身前空漠的一点。他应该是在思索着将要献给妻子的最后一段告白,但从他的表情中丝毫捉摸不透蕴藏在其中的情绪。我们长久地等待着,呼吸都不由得屏住。林的儿子不耐烦地叫喊了一声,这样的死寂是他不能忍受的。紧绷的空气稍稍散开了一阵,很快又渐渐合拢。人群中的忧惧和焦躁开始一点点集聚,如此压抑的气氛将要不稳定地摇晃起来。可在一段毫无征兆的间歇之后,仿佛一段旋律在一个不合理的位置进入节拍,林举起了手中的话筒。

  “今天,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日子,也是个令人悲伤的日子……”

  人群中有了少许的窃窃私语,即便是能预见到林会说出一些特别之语,这样的开场白还是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惊世骇俗。我看到那位老父亲的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眼皮渐渐撑开,但很快又回复了朽木般的寂静。骚动在片刻之后也逐渐平息下来,面对一位哲学教授,或许人们对他不合常规的行为和言语有着更多的包容。他的悼词未受干扰地进行下去,语言十分清晰而沉静,更像是在叙说故事而不像是在抒发怀念之情。悼词很快就不再像悼词,他说到了他和妻子在大学时期刚刚相遇的情景,说到他追求她时耍过的有趣的小把戏,说到他们因一本小说而聊得火热,其实他自己并没有很喜欢那部小说,但为了让她开心,他在和她的通信中用十来页的四百字稿纸论述了他对这部小说的解读——用当时他自己的话说——胡诌了一堆并没有什么坏心的赞美之词。这份悼词是如此温馨,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合,完全能让人觉得和婚礼上的感言别无二致。但恰恰是这样平淡而琐碎的美丽片段给人群带来了巨大的触动,很多人开始流泪,林夫人的母亲终于忍不住捂着嘴啜泣。而林自顾地叙说着,视线飘忽不定,沉浸在这篇已经完结的童话里,像捧着一颗用柔软的天鹅绒包裹的剔透的水晶,那些已被封印的回忆仍在其中闪烁着。他的致辞漫长得像一部电影,他将一个一个的镜头剪接拼凑,每一帧都满是幸福的画面,他的神色甚至几近飞扬起来。但随着情节离我们已知的结局越来越近,台下人的情绪越来越难以自持,我们几乎预感到林最终要被自己不断营造起来的即将破灭的泡沫深深地伤害。可故事戛然而止,林将画面定格在了几年前儿子刚出生的那段时光,将镜头逐渐地拉远再拉远,用画外音的形式以寥寥几笔勾勒了半年来的悲剧。我们有些懵,在美好的幻景里酝酿了许久的悲伤情绪好似被拦腰斩断。这是一个完整的故事,但无论如何不像一篇完整的悼词。可林已经不再想说什么,语气渐渐低沉,草草地将陈述收尾。在最后的句子来临之际,他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作为这支安魂曲的尾音,而后抬起头,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人群,说出了悼词的结束语。

  “愿我的妻子能够享受属于她的亘古长存的安宁。”

  但那位父亲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

  我们没有陪伴林参与那最后和最私人的告别,葬礼在林的发言之后就零零散散地宣告结束。老父亲哭得几乎要昏死过去,林没有太多的余力来一一送我们离场。我们离开时,外面的空气像冷不防袭来的刀割,天空并不很阴暗,但白的部分也没有光泽。殡仪馆的上空似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青烟,也许那些刚离开躯体的灵魂正裹挟在这些青烟里,长久地流连,无声地倾诉,而后缓缓地升入乌云之上永恒的天堂。

  我们学校的各个学院和机构散落在这座城市里低矮但绵延的山麓四周,在山腰或山脚,阳侧或阴侧,随处可见教师和学生的身影。教师有时需要到山的另一侧授课或参加会议,部分学院的学生得通过公共交通才能从寝室抵达教室。没有明显的校区分界,更谈不准哪里才是这所学校的大门。这是在战争年代为抵御轰炸设立的分散而隐蔽的规划,学校和守卫军的司令部驻扎在这片葱郁的堡垒中,依据着山麓东侧滔滔北去的河流,坚守着国土中央腹地的最后屏障。在那个无论生死都潦草不堪的年代,这里保存着这个民族血脉与精神的一缕希望之光。我来到这所学校倒不是出于多么伟大的理由,说起来,我和林的状况有些接近,都得益于副校长的牵线搭桥。但我算不上什么重点人才,老实说,只是个自认为不算惹人厌烦的书生罢了。十年前的副校长就已经是副校长,林的欢迎仪式上的那一拨人多半都是通过他陆陆续续东拼西凑而来。有时候我怀疑副校长将我们这群人拐来,或许只是为了在聚会的时候能看着顺眼罢了。

  我的宿舍被分在学院山脚东侧位于另一座坡上的树木齐整的教师小区里,挨着某几个学院的学生宿舍,离河边较近,我定居的公寓在校区的北边,在这片漫长得几乎没完没了的山麓的另一处山口。三者之间的距离都不近,且有着对于平原地区而言甚是了得的坡度,但大致构成了三角形的三个顶端,无论我从其中哪一处前往另外两处,都不至于途经多么不可理喻的路线。我日常的步行路程便在这三者之间循环。在中午或没有教学任务的下午,我通常会从学院前往宿舍,在这间属于自己的工作室里看书或休息,写教案或是研究课题。老宿舍自然没有新宿舍精致和敞亮,面积不大,但好歹五脏俱全。临近傍晚时,我从学院或宿舍步行回公寓,准备好要下锅的晚餐,逗一会儿猫,等待妻子下班回家。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只兢兢业业的绵羊,白天被放出去到山坡上贡献自己的毛发和乳汁,天黑回到羊圈安然地度过夜晚,并且好歹不会最终落得被屠宰的下场。教师生活在多数时间都可以说是无趣的,周而复始地讲述着那些枯燥乏味且也许连自己都认为是胡扯的知识点。但会有某些偶然的时刻当你看到台下的某个或某几个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你的讲述并不时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那一瞬间多少让人觉得自己的灵魂在自己的生命之外得到了一点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拓展和延续。再不济,像我们这样的人,至少都在努力成为不会对社会和他人有什么危害的人,这恐怕也是我们最常和最终用来聊以自慰的理想罢了。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遇到林和他的两个孩子的机会更少了,林的女儿快要准备上小学——虽然年龄有些偏小,但丝毫不像是会遇到麻烦的那类孩子。林的儿子也将要进入幼儿园,他终归要适应集体生活,并且开始有必要用新的环境及时冲淡一下他对母亲已长久未归家的莫名其妙的疑惑。虽然这场变故并没有实际上增加林在家庭事务上的负担,但两个孩子的教育和生活终究需要他一个人来操劳。好在我们学校配套的幼儿和基础教育设施比较完善,林不需要花费太多额外的时间和精力为两个孩子的未来奔波。孩子们仍然和他住在一起,周末他会尽量带他们外出玩耍,孩子的内心总是更容易填补,他们仍然过得很幸福。

  即便如此,我总归还是有机会遇到他。他跟之前并没有太多直观的差别,并且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他的身板似乎比以前更显结实了些,我怀疑“文弱书生”的形象终究只是个例而不是范例。和他的邂逅仍然十分令人愉快,四年的交情已算得上是老熟人,而他现在也早就恢复成地道的中国人了。我们聊着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能触碰的隐秘决不去触碰。但他多少还是有些变化,初见他时的那份羞赧的稚气变淡了,有时还会从他依然开朗而有风度的面容中窥见一丝潜藏在将要萌芽的褶皱中的阴影。他毕竟也成为一个年入不惑的中年男人了。

  而我们的谈话也时常会在接近末尾时陷入和那一天相似但极其短暂的沉默,我们互相注视着,延伸着各自柔软的根须,而后很快收回,微笑着告别。我仍然没有捉摸透他,有时在分别之后我会忍不住回过头再看一眼他的背影,他的步履轻快而矫健,没有丝毫迟滞,那逐渐远去的宽厚的肩膀总让人觉得踏实,也有些冷峻。我其实很好奇在他眼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可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求解的契机和途径。但在和他的一次次稀少却始终持续下来的短暂的会面中,我隐约觉得我们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隐秘而独特的交往方式。至少我可以肯定的是,我并没有令他感到尴尬和厌烦,而他对我而言更是如此。

  这座城市的夏天闷热得令人难以忍受,那些声嘶力竭的虫鸣让人恨不得倾泻所有的烦闷怒吼着让它们闭嘴。寒暑假也许是教师职业最大的福利,但我还是会在工作日去学院里待上一阵。位于树林中的学院总是多少要凉爽一点,暑假的教室里也时常会有一部分为准备年末的研究生招生考试而留校发奋的学生,妻子去上班时,我也没有非得一个人待在家中的理由,总之我似乎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有时偶尔会遇到因跟我相同或不同的理由在学院里转悠的同事,他们开玩笑说我是要准备年底评劳模,我笑笑说劳模都是没有打算过要当劳模的。老实说假期对于我的工作与生活状态而言并没有非常重大的价值和意义,因此多数时候我都愿意出于习惯而将普遍和日常的生活节奏持续下去。工作并不会让我原本松弛的部分变得过于紧张,而假期其实也没有给我的紧张带来多少实质上的松弛。

  还有一个原因,我在夏天有晚上游泳的习惯。体育学院在校区的南边,体育场一侧有一座露天游泳馆。在暑假的两个月中,我每周二去游一晚,周五再去游一晚。但要我从北边的家一路步行至南边的游泳馆就真有些不可理喻了,出于方便,在要游泳的那两天我会在学院待到傍晚,在周边吃个便餐,然后步行前往游泳馆,游完之后再搭乘公共交通回家。这样的运动量对我而言是有益的且不至于太疲劳,毕竟,即便是按照正常情况,我也差不多快要是个生命进入下半年的人了,体力和精力并不足以支撑我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身体与心灵的双重劳作。

  我喜欢仰泳,这样比较省力且能保持清晰的视线。通常我都选择在人数较少的深水区靠近岸边或浮标隔离带的位置来回仰游,不太容易在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撞到脑后的人,万一身体出了某些突发状况,也不至于在四周没有任何依靠的窘境中一命呜呼。我一边游着,一边看着头顶除了月亮与星辰之外一无所有的天空,世界被颠倒过来,头脑和躯体被划开的水波漂洗得一干二净。游过泳之后的夜晚我总能睡得格外沉,冗杂的思绪跟代谢物和卡路里一并被消耗掉,形骸被置身事外,换来一片疲倦但纯粹的安宁。

  可我很少能在游泳馆遇到熟人。原本在假期还会留在学校里的教职工,多半不是勤奋刻苦便是百无聊赖,我若不是家住学校附近,也不太可能来到这座丝毫不能说是顺路的游泳馆。来这里游泳的人大多仍是留校的学生和早在上世纪就已在附近定居的退休教师,当然游泳馆也是会对外开放的,只是大概很难仅仅通过在黑灯瞎火中的夜泳来和他们之中的谁成为熟人。况且我游的时间相当之长,在大多数人还在消化腹中的食物时我就已来到泳池,直到晚上十点闭馆我才会跟随稀稀拉拉的最后一批人离开。其实我正经游的时间也没多少,很多时候都像一具浮木一样仰面滞留在水中,也许我曾让岸边的救生员心惊肉跳地误以为是等待被打捞的尸体。而深水区本就人少,游毕之后在淋浴间也是各自匆匆地洗刷后离去。无论如何,这里不像是个适合社交的场合,某种程度上倒也正合我意。

  但在这个暑假开始的周五晚上我在游泳馆遇到了林。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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