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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之读史(三十三)|雍正大张旗鼓密建皇储,首选未必是弘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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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正即位,并无前兆。

  只有一份所谓康熙遗诏出炉,显示康熙临终前,并未当面选择了皇四子胤禛。

  雍正史官秉承圣意纂辑的《清圣祖实录》,把康熙传位诏书写得很简单:“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即皇帝位。”(《清圣祖实录》卷三百,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甲午)

  “人品贵重”,这是性格印象。

  知子莫若父。如果康熙不感触颇多、深有理会,又怎知皇四子胤禛最像自己,一定能继承好自己的帝制弘业呢?

  皇帝择立嗣皇帝,不是走形式,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更何况,实施了三十七年嫡长子皇位继承制流产之后,不乏帝王心术的康熙,绝不该一时兴起选择继承者。

  但是,雍正在元年八月十七日,召集总理事务王大臣、满汉文武大臣、九卿,聚集在乾清宫西暖阁,公开说:“我圣祖皇帝为宗社臣民计,慎选于诸子之中,命朕缵承大统,于去年十一月十三日仓卒之间,一言而定大计,薄海内外,莫不倾心悦服,共享安全之福。”(《雍正朝起居注册》第一册)

  “仓卒之间,一言而定大计”,不无草率之嫌,有点儿完成任务的味道。雍正要为自己得位之正,合乎法统,表达康熙选择自己继立是英明决策,让国人共同拥护,然如此说“仓卒”,无形中显示了康熙选择胤禛,并非理性决策。

  如此抑扬,有损康熙的理智。

  雍正宣示帝业传承,无外乎极力掩饰康熙在五十一年第二次废黜皇太子胤礽之后,有属意皇十四子胤祯为暗定储君的可能。

  然而,因为康熙五十六年发布的著名“面谕”,表达了康熙帝在实施密建皇储计划。雍正的胞弟胤祯,被作为康熙的暗定储君,成了一种共识。


雍正画像

  康熙五十七年,策妄阿拉布坦的准噶尔军攻陷拉萨,西藏首领拉藏汗被杀,而侍卫色楞和湖广总督署西安将军额伦特所率清军在藏北全军覆没。康熙筹划已久的西征大业受挫,文渊阁大学士李光地等大多数朝臣一直在力劝康熙息怒休兵,不要轻举妄动。康熙帝顶住巨大压力,选中并无大规模作战经历和经验的胤祯,出任抚远大将军,统兵攻击入侵西藏的准噶尔军。

  很明显,他对胤祯寄予厚望,期待他帮助解决国家分裂的危险,建立不世之功,以便实至名归地承袭大统。

  胤祯率师西征,“其纛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清圣祖实录》卷二百八十一,康熙五十七年十月庚午)贝子被超擢为大将军王,大清王朝史无前例。胤禟曾对亲信说:“十四爷若得立为皇太子,必然听我几分说话。”(《文献丛编》第一辑《允禩允禟案•雍正四年》)

  就连雍正即位后,由广西巡抚擢升云贵总督的高其倬奏疏,还误将大将军王胤祯与皇帝雍正并写。胤祯奉命西征时,高其倬正在康熙身边任内阁学士,自然对西北战报的格式了然于胸,断然不是感染了雍正所斥责的胤祯在军中施威僭分的流毒,而该是康熙为扶持暗定储君而默认的一种权力过渡形式。

  与此同时,康熙也对支持胤祯的胤禩集团成员,做了一定的人事安排,如侍卫处、内阁和八旗满洲都统,大多数是胤禩—胤祯的支持者。

  胤祯坐镇西北,统领军务,收复失地,追击叛军,实现了康熙预期的目标。

  康熙六十年十一月,胤祯回京,康熙帝开心地写诗志庆:“去年藏里凯歌回,丹陛今朝宴赏陪。万里辛勤瞬息过,欢歌载道似春雷。”(《圣祖御制文四集》卷三十六)

  诗题为“示平藏将士”,但又何尝不是对其深孚众望的爱子胤祯的称许呢?

  然而,就因康熙临时决定与准噶尔首领策妄阿拉布坦休战谋和,命胤祯返回前线统筹和议事宜;就因康熙生前并未及时册立胤祯为储君,或者写有传位胤祯的诏书被谋夺皇位的雍正焚毁。雍正有效地利用康熙实施秘密建储计划而不公开的漏洞,给康熙以赋予抚军之权暗定储君的形式重用胤祯赋予了新的用意:“只因西陲用兵,圣祖皇考之意,欲以皇子虚名坐镇,知允禵在京毫无用处,况秉性愚悍,素不安静,实借此驱远之意也!”(《大义觉迷录》卷三)

  这场防止国家分裂的保卫战,关系到清朝西部辽阔疆域的完整性。对此,雍正轻描淡写,称康熙竟然派出一个毫无用处、愚蠢粗暴的皇子做样子,深刻地侮辱了康熙的谋略和意志。

  雍正的目的不外乎证明自己才是康熙用心良苦所保护的理想嗣君。

  但是,他又谦虚地承认,自己是康熙临终之前、仓卒之间的选择,更使康雍之际帝业传承的政治格局扑朔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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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康熙临终前“仓卒”指定嗣皇帝,导致满族王公大臣对新皇帝的集体抵制。

  先看兄弟表现。

  康熙驾崩,老八胤禩毫无哀戚之容,而在院中依柱沉默。虽然还未正式登基的雍正,命其为总理事务大臣之首,爵封和硕廉亲王,但他不兴奋、不理事、不合作。

  老九胤禟干脆箕坐,面对哀伤的雍正帝,表达不敬与不满。

  雍正问他,皇父宾天,为何无泪?

  胤禟说:我帕全湿,谁说无泪!

  老十胤䄉奉命护送来京吊孝病逝的蒙古哲布尊丹巴巴胡图克图龛座返回喀尔喀。作为皇帝特使,担负赐祭奠的使命,然而他行至张家口,说自己病了,不想走了。

  再看雍正生母。

  儿子即位,母亲该高兴。

  雍正生母乌雅氏,坚决拒受仁寿皇太后的封号,不接受臣工朝贺,拒绝移居例应皇太后居住的宁寿宫,而是一直住在康熙生前分给她的永和宫至死。

  她以康熙德妃为荣,而以雍正太后为耻,还公开说圣祖选择自己的亲生儿子胤禛“缵承大统,实非梦想所期”。(《雍正朝起居注册》第一册,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

  这是不顾本朝历代遵行之礼,不给上位称帝的亲儿一点面子。

  再看大臣抗拒。

  领侍卫内大臣鄂伦岱,是雍正的表叔。

  雍正交给他追责另一个领侍卫内大臣阿尔松阿的谕旨,哪知他于乾清宫,当着众人的面摔掷在地,并将阿尔松阿的问题揽到自己身上,公然向新皇叫板。

  康熙生前,曾多次怒责触犯天威的鄂伦岱,甚至当面称他是可杀之人,然鄂伦岱毫不畏惧、依旧倨傲。

  雍正即位,支持八贤王胤禩的鄂伦岱更加嚣张,竟然在乾清宫院内掀衣撒尿。

  大家并没有把继登大宝、踌躇满志的雍正帝视“为天下臣民主”。(《宫中杂件》第三百〇九卷第一号,雍正二年八月初三日上谕)

  雍正深深地感觉到,天下臣民仿佛不知君臣大义了,没有“以大统视朕躬”,而是“以昔日在藩之身视朕躬”。

  皇族宗室和八旗王公,普遍无视雍正皇帝的权威。

  在他的朋友圈里,除了两个幼弟——老十六胤禄、老十七胤礼只点赞不评论外,能在京城真正起到作用的,也就是被康熙雪藏了十年的老十三胤祥和被康熙重用了十一年的步军统领隆科多。后来成为雍正主要助手的张廷玉,此时不过吏部左侍郎,没有话语权。

  满族的重臣勋贵,几乎全站在雍正的对立面。即便雍正在年号上动了心思,标榜雍亲王得位之正,说:皇考“肯以宗社宗社付托朕躬”,“国家之事,莫大于正名”。(《雍正朝起居注册》第一册,雍正二年十月二十八日)

  他从康熙宣扬的“自古得天下之正莫如王朝”(《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七十五,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辛未)的面谕中,得到了启发。

  他不能重蹈世祖朝多尔衮谣传太宗原系夺立的覆辙。

  然而,外界仍在质疑他继统的合法性。

  “圣祖皇帝在畅春园病重,皇上就进一碗人参汤,不知何故,圣祖皇帝就崩了驾,皇上就登了位。”(《大义觉迷录》卷三)这是后来胤禩、胤禟的属下太监于流放南疆途中散播的。

  “有一个传说,他的父亲雍正皇帝,在他祖父临终时候闯进宫去更改了大行皇帝的遗嘱,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这样承继了大位。”这个传得更久、更远,乾隆五十六年,被马戛尔尼使团成员斯当东带回英国写进了回忆录《英使谒见乾隆纪实》。

  面对诸多传闻和抵制,雍正想到了早定国本,这个定制是公开的,但定人是秘密的。

  于是,雍正在元年八月,公开密建皇储,以备不虞之需:“圣祖既将大事付托于朕,朕身为宗社之主,不得不预为之计。今朕特将此事亲写密封,藏于匣内,置之乾清宫正中世祖皇帝御书正大光明匾额之后,乃宫中最高之处,以备不虞。诸王大臣咸宜居知之。”(《雍正朝起居注册》第一册,雍正元年八月十七日)

  雍正之所以大张旗鼓,是为情势所迫,他用意深刻,传递出三个强烈的意思:

  一、年届四十六岁的皇帝已经深思熟虑地建储,即便出现人身安全事故,也有理想的继承者,以应对圣祖付托之重,延续太祖、太宗和世祖创垂大业。

  二、储君人选由他全权决断,不再接受统治阶层内部其他集团或个人势力的干扰。这一点,并不会引发朝野轰动,早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辛未日的“面谕”中,康熙宣示:“汉高祖传遗命于吕后,唐太宗定储君于长孙无忌,朕每览此,深为耻之。或有小人,希图仓卒之际,废立可以自专,推戴一人,以期后福。朕一息尚存,岂可容此辈乎?”(《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七十五)康熙已显示自己足以掌控储君人选,那么侥幸上位的雍正,也要表达自己的能力和谋略不逊色于先帝。

  三、暗定储君,却未公开人选,在雍正皇后所生的嫡子早逝的情势下,再择储嗣,则无嫡庶之分,该是唯能是举、择贤而立。这符合满人旧制,不会遭到八旗王公的反对,同时已定国本,自然会得到汉人士大夫官僚的支持。


3

  雍正当初即位,也是精心研究了康熙秘密建储计划的,充分利用其不及时公开建储之事而趁机捡漏上位。

  此事,成为雍正的经验教训。

  如果将雍正秘密建储,简单地理解为防患抵制新君甚至有可能谋逆的反对派,有其充分的合理性,但也忽略了他在转移矛盾的视点。

  按防患于未然来理解,若其惨遭皇族宗室及八旗大臣的反对派侵害,忠诚大臣可以遵照遗诏复立暗定储君。

  此中疑点重重。

  一、公开建储之事,而隐秘皇嗣之名,备不虞之需。他这么做,因反对者人多势众,他要防患于未然。

  既然反对者有能力干掉他或废黜他,必然诉诸武力,那么同样有能力揪出、陷害他预定的继承者。

  康雍过渡,政治环境不稳定,但比拼实力,雍正有步军统领隆科多和川陕总督年羹尧的支持,但支持胤禩、胤禟集团的为满洲八旗绝大多数王公大臣,有几乎一半的领侍卫内大臣、内阁大学士、满洲都统,足以倾覆和瓦解雍正的保皇势力。

  二、雍正详细交代密建皇储诏书,藏在哪个具体位置,是宣示权威,还是指引路径?

  最具吸引力的宝藏,一旦公开线路图,自然少不了反对皇帝的窥伺者们最强烈的关注。难道雍正不怕反对者偷取后,对暗定储君展开疯狂的追杀吗?

  一个密封的匣子,就是既定的靶子。雍正如此冒险,也算是一个转移矛盾的疯狂计划。

  三、从后来雍正重用的王公重臣来看,张廷玉、田文镜、李卫以及鄂尔泰、鄂尔奇兄弟,在雍正前期,并不在权力中枢,没有实际力量与反对派抗衡。

  当然,雍正公开秘密建储,有不公开暗定储君人选,自然少不了王公大臣对入围人选的猜测。

  当时,雍正有四个儿子,都是庶子,即齐妃李氏所生的皇三子弘时、熹妃钮祜禄氏所生皇四子弘历、裕嫔耿氏所生皇五子弘昼,以及贵妃年氏所生的第八子福惠(福慧)。

  论生母,年贵妃资历最浅,年纪最轻,但身份最显贵,仅次于皇后,深受宠幸。

  雍正让她后来居上,是向其兄、为自己成功接管西征大军的川陕总督年羹尧示好。

  雍正最初所立的是十三岁的弘历,还是襁褓之中的年妃之子福惠,那只有天知道。雍正的立储诏书,并无第二人知情,后来他完全有机会销毁重写。雍正在公开建储诏书前,曾于八年九月密示张廷玉、十年正月再次密示鄂尔泰和张廷玉,那就是福惠死后的事情。

  福惠死于雍正六年九月,年仅八岁,却被按照亲王例殡葬。顺治十五年正月,雍正皇祖顺治帝所属意的储君人选皇四子夭折,就被追封为荣亲王。雍正先后生子十人,福惠是第二个享受亲王“哀荣”的。即便是雍正唯一的嫡子弘晖,于康熙四十三年八岁早殇,雍正即位后也没有给予任何追封。

  在蜜月期内,雍正对年羹尧是非常重视的。即便倚重隆科多,也不忘给臣子年羹尧写信做说明:“舅舅隆科多,此人朕与尔先前不但不深知他,真正大错了,此人真圣祖皇考忠臣,朕之功臣,国家良臣,真正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希有大臣也!”(年羹尧《会陈军务事情请先具稿密呈折》,雍正元年正月初二日朱批)

  雍正重奖对自己继承皇位出力最大的隆科多,也没忘记还没在西北战场建立大功的年羹尧,一并加封太保。

  雍正通知总理事务王大臣:“青海台吉,兄弟不睦,傥边境有事,大将军沿袭驻扎甘州,相隔遥远。朕特将一切事务,俱降旨交年羹尧办理。若有调遣军兵、动用粮饷之处,著边防办饷大臣及川陕、云南督抚提镇等,俱照年羹尧办理。”(《清世宗实录》卷七,雍正元年五月庚子)

  延信为雍正堂兄,爵封辅国公,在胤祯返京后代行抚远大将军之权。但是,雍正这样安排,就是要加大年羹尧的权力,使其权势地位实际上在抚远大将军延信和其他总督之上,直接节制川陕、云贵的地方官员和征战部队。

  雍正急需年羹尧彻底解决西北问题,不免利用密建皇储而不公开人选的方式,向年羹尧暗中表达其妹年贵妃的儿子有被暗定储君的可能。只有伸出天恩浩荡的橄榄枝,才会更有效地激励继任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取得青海大捷。当然,也让皇城内外蠢蠢欲动的反对派势力,因为年大将军的存在而不敢轻举妄动。

  虽然皇家内部争夺不休,但他们在维持满洲统治的根本利益上是绝对团结的,甚至可以说,在捍卫爱新觉罗家族权利时,他们表现出绝对的识大体,可以为此牺牲自己和小家庭的性命和荣辱。所以,在年羹尧平定罗卜藏丹津的叛乱后,反对派对雍正的抵制开始了明显弱化。

  倘若年羹尧后来不恃功骄纵,在雍正面前无人臣礼,或其外甥有替代乾隆的可能。

  年羹尧忘乎所以,死于非命,其妹妹年妃和外甥福惠,也随其倒台而早逝。生母外家毫不显赫的皇四子,成为了乾隆帝,即以胜利者的姿态,力证自己是雍正元年的暗定储君,还给安排了一个康熙也惊赞“是命贵重,福将过予”的天命。(《清史稿•高宗本纪一》)

  雍正处心积虑地安排弘历为暗定储君,不料乾隆也玩了文字游戏:康熙择子看孙辈,雍正沾了他的光。


  本文选自《清史不忍细读》,向敬之著,华文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作者简介:向敬之,独立书评人、明清史学者。曾任出版社、报社文史编辑十多年,书评、随笔散见《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南方都市报》《新民周刊》《上海证券报》等。出版有《细说康熙:王朝纷争六十年》《明史不忍细看》《清史不忍细读》《现场与背后》和三卷本《敬之书话》等。《大清定局》《明清破局》《康熙奇局》《雍正迷局》《极简大明史》《极简大清史》等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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