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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诗人阵线》(十七) 小红北:这些年我用光了不少风景(组诗)

  纸上的池塘
  

  你用一纸鹂黄

  把自己开成莲花的模样

  素透,莜简,洁慧

  有神的暗喻

  那里的每一个字

  都像一把晶质的银锁

  水的手指轻轻一扣

  锁紧一泓蟒动的波澜

  柔诡的水草倚风摇近

  是穿了修行青衣的智者

  不为遇佛,只为遇见

  动了凡心的自己

  空气里的无形彩袖

  牵捡着初浴的诗行

  要嫁到天宫里去吗,那里

  可没有烟阁红砚

  水墨沉香

  如果笔神垂青

  即席戏墨,把我点成你

  岸上的一滴近邻

  那么,我愿一无所形

  做你无尽白里

  永恒的隐者,暧昧

  而悠遥

  夏至的雨夜

  夏至白天长,适合念

  念成一条孤独的河流

  不断向自己的脚下流去

  可能会流过人类的边界

  或者窗前

  夜晚短得很抱歉,雨滴

  敲打出多个时代的节奏

  空寂托起一只定格的下巴

  在公园里暗下

  谁的目光打开折叠的故事

  故事是我们用旧的翅膀

  单薄的泪水是巧克力做的

  被整个夜色含着

  被几颗软下来的心

  含着

  思想在外层空间集聚

  虚构的雨夜站在美的中央

  城市被滴滴锁紧

  听见雨声,才知道

  天下是安静的

  忽然想原谅所有的人

  旧事,房舍,物

  潜伏在油画里的草垛

  不断从细节中醒来
  


  静的逻辑论
  

  1

  我坐在窗前打理此刻,几片残雪

  在对面的楼顶余下瓦的形状

  终于看到某个季节的终点

  我闭上眼睛,灰头雀

  把翅膀收回尘世

  静,持续而抽象


  2

  时间狂喜

  老祖母坐在另一个窗前

  她的腿盘缠在炕上

  像一团风干的藤蔓

  已经伸不直了,吱嘎,滴答

  时间重叠,静,浮着静


  3

  少年在山坡上奔跑

  脚步里塞满阳光

  山风的颜色肥如夏天

  泪水如雨水同天空一起掉落

  眼睛是天堂的伤口

  滴答,吱嘎,椅子发出声响

  万木寂然,时间隐逸,一阵轻微的疼痛

  静里听出静,像从一场病里脱身


  4

  我再一次闭上眼睛

  城市的喧嚣在眼前的暗影里集聚

  重复的永恒的静的连续音

  越积越厚,像一层层夯实的地基

  结实、严密、深邃

  时间的重量无限叠加

  静,打入静的内部


  5

  两个人影停在公园的长椅上

  一整天不准备挪动的样子

  一个静从另一个静出来,静,挨着静

  静的细部越来越清晰

  好像我已经藏好了似的


  6

  多么安静的一个早晨

  我睁开眼睛,像打开一扇新窗

  人世安泰,静,在静里开花

  我感到十分羞愧

  因为竟不知羞愧什么



  哈哈镜
  

  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现实

  我在里面多久了?

  我在我的蒙昧的目光里多久了?

  我在我的乱里多久了?

  我和我分别多久了?

  掩盖,欺骗,或者快活

  这体内的山山水水,这体外的

  沟坎、巷陌、勃劲、光滑、龟裂

  这一路上的依附,或者背离

  那些突然加长的尖叫

  那些突然加宽的沉默

  那些灿烂的

  那些飘动的

  那些互相挤压的、追捕的

  我被我挤出来多久了?

  我被我的时间挤出来多久了?

  我和我的时间、肉体、真相、真理

  我和我的距离

  我和我的小女儿的距离

  哦,她站在那里照来照去

  惊喜又害怕,这个变形的世界

  这琉璃的暗藏的玄机

  这天光一样的亮度与摄止

  走出来,是一生?

  还是一两步?



  猫
  

  不想说话可以观察猫

  猫步不是用来表演的

  而是一种声音处理技术

  它坐在那里,像突然悟出点什么

  起身离开,留下一段空白

  它用洗脸的方式拟人

  掩住让人脸红的内容

  它习惯用一个懒腰

  来处理慢下来的时间

  它不愿意惊动一个不想说话的人

  所以脚步是轻的,如果世界是干净的

  它很少留下足迹

  它醒着的时候,世界是

  立体的多元的无死角的

  几乎没有什么地方是它不能去的

  它睡觉的时候,则尽量少占地方

  把自己收成一个半圆

  像一个躲起来的月亮

  玩起来像个孩子

  围着自己的尾巴团团转

  把自己转成快速演变的逻辑中心

  它的眼睛里还有眼睛

  像一重重望不穿的秋水

  有时也会替主人思念一个人

  现在楼里几乎没有耗子了

  但一有异响,它仍然会坚起耳朵

  像举起一个悬念

  它吃得不多

  做得也不多了

  人来物往,熟视无睹

  像一个虚无主义者

  它对待爱情的方式,一个字:叫

  叫着叫着,人心就慌了,心慌

  我认为也是良心的一种



  这些年我用光了不少风景
  

  这些年,我用光了不少风景

  先是用光了母亲的黑发

  接着就是一口老井,一寸野心

  用光了身上的刺,脚下的泥

  用光了长河天堑的咆哮与恐惧

  也用光了眼里的清水与蓝天

  用光了火一样的青春与冰雪

  那些没有杂质的杀伐与干冷

  那些没有遮拦的羞与痛

  那些虔诚的跪立与仰望

  那些比黑还黑的黑

  那些比白还白的白

  那些用了又用的夜晚

  那些用不完的星光和尖叫

  无厘头的形而上

  喊不破的寂与空,用光了

  满城无辜的灯火,也用光了

  从家里揣出来的半块月亮

  用光了爬上阳台的早晨

  用光了隆起的酣梦,上岸的海潮

  用光了花期,用光了艳

  用光了灯红酒绿,大红大绿

  用光了会心的恶,真实的慌

  刀割的憧憬,泪浸的诗行

  还剩多少你死我活

  还剩多少多愁善感,脸红心跳

  女人和她娇好的身子啊

  还剩多少扛在肩上的风雨

  还剩多少扑在怀里的坚强

  这些年,我用光了太多东西

  用光了有用和无用

  用光了宿命与非命

  用光了眼前

  用光了远方

  而今没去过的地方

  不想再去了,看不清的

  也懒得再看了,我用光了风景

  也用光了杂念,春心

  用光了不少是非冷暖

  用光了不少理直气壮

  用光了不少勉为其难

  还好,脚板还在

  眼下的不平,还可以跺几脚

  手心里的汗

  偶尔还会攥出凸芒与新芽

  还好,体内的山水还剩一些

  时有风吹过,微微起伏,淡淡欢喜

  还好一身皮囊还在

  故我新我他我交织缠染

  那些还能认出我的人

  便是余生不尽风景



  用一生编织一条绳索
  

  很可能,我是在用一生

  编织一条绳索

  用指功、握力,乃至筋骨

  用耐力,用全身心

  用血,用大汗淋漓

  用几段懊悔的经历

  用一条断桥的意义

  用黑发、白发、假发

  用挑剔、愤怒、纠结、意外、窃喜

  用细长的美,用短粗的无意义

  用忘情、忘我

  一遍遍缠绕、剥离,一次次收紧

  绳不离手,马不停蹄

  耳边的风声像一条长长的喷泉

  打在燃烧的鼓点上,冒出鹤唳的白烟

  有时是一条钢筋扭附另一条钢筋

  有时像一条命织缠另一条命

  有时是几股绳拧成一股绳

  几条命在那里纠葛

  有时一边编织一边攀爬

  越爬越高,找不到另一头

  整个身子吊在那里

  像吊住一个噩梦

  有时很满意、很痛快,阳光

  像一场暴雨从头到脚浇下来

  手握绳索,像握住一束

  从水里出生的目光

  一条绚烂的前路

  一条威风的马鞭

  有时像抿在手里的一段枯草

  不知道可以用它来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是在编织自己

  还是在编织他人

  是在编织完整,还是残缺

  编织时间、还是空间,黑夜、还是白天

  是越拽越远的农村

  还是越勒越紧的城市

  是形而上

  还是形而下

  是真理还是谎言

  是永不放手,还是一刀斩断

  我只知道这条长长的欲望,无限延展

  我只知道坚硬里抻出的柔软

  常识里剥出的真相

  我只知道没完没了的书生意气编出的

  一条颤抖的明亮的枝条,一次次

  伸向那些无枝可依的雀子

  这条越编越长的绳索

  这条越攥越紧的命

  像一根脐带栓住一声

  撕心裂肺的啼哭

  以挣脱的力,牢牢地

  缚住自己



  被键盘音敲亮的夜晚
  

  夜幕为多数人降落

  为少数人掀起幔帐

  为了一个窗口的信仰

  他们从黑夜里割下一块块单独的黑

  用键盘音一点点敲亮,叮,叮叮

  又有一排文字亮了

  指尖亮了,心亮了

  小女孩手中的火柴亮了

  他们用自己的骨头钻木取火

  他们用自己的裸露对抗裸露

  他们在自己体内的深渊里攀援

  登高是一块块踩落塌陷的自己

  他们提刀夜行却在废墟里温柔地

  捡拾废弃的句子、遗落的爱

  握在手里像握住一个命

  又一个常识被握住

  又一个思想被解救

  又一个词,挽救了全民写诗的灾难

  火车从胸腔里呼呼驶过

  黑夜积压,底部流淌橘黄汁液

  聚光灯在脚下吱呀作响

  被欲望烧过的夜色寸草不生

  孤独被一排排耗尽

  呼吸是另一座山

  他们在自己的呼吸里翻山越岭

  他们在生锈的日子上

  在黑夜的铁板上

  敲出光

  敲出火

  敲出水

  敲出岸

  敲出新蓝

  敲出恐惧与欢爱

  敲出一寸寸深入的力

  哪怕是一声短短的轻叫

  都是一条上岸的绳索

  哪怕是一扇幻象之门

  都开向那些卑微的高贵、善良的轻

  哪怕是一根小小的麦芒

  都是钉在街口的一柱长明灯

  黑夜在透明处有了重量

  一场雨洗涤了整个夜晚

  眼前的现实不是现实

  是黑找到了黑

  颤抖找到了颤抖

  湿漉漉的夜色开出花朵开出梦

  眼睛的屋檐滴落炽热的家

  叮叮,叮叮,天亮了

  明亮的手指烫满小茧

  像密码一样长出羽翅



  我见一树杏花
  

  我见一树杏花

  长相都差不多

  我分不清哪个是张杏花

  哪个是李杏花

  她们个个都像嫩白的新娘

  我见树上几只麻雀

  也不知哪一个心肠好一些

  哪一个心肠坏一些

  个个都像新郎

  他们送给新娘的悄悄话

  不小心掉到地上

  都是清亮的

  我见地上有一块石头

  暖暖如一铺新床

  我多想就此躺下

  就着一树嫩白、一地清亮、一米阳光

  再拿上一本闲书,想着你

  了此一生


  作者简介:小红北,男,吉林长春人。著有诗集《纸上的池塘》《我把月亮换成你》,散文随笔集《不安排快乐》《把世界揣兜》《睡在城市的心脏里》。作品见于《作家》《诗选刊》《中国作家》《中国最佳诗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