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湖畔的明亮鼓动——

　　我们要骑行去清风缭绕的湖水国

　　清晨，萱草和野蒿从四野涌上小径

　　鸟啼虫鸣加入车轮沙沙的合奏

　　两辆红色摩拜

　　在湛蓝的天光中向着一顷碧波靠拢

　　路旁小飞蓬张开惺松的脸

　　绿衣裳，乳白花，淡黄蕊

　　两只瓢虫错把高擎的花瓣当成了婚床

　　我们逐一认出的：忽地笑、韩信草、马齿苋、

　　猫眼草、蛇莓,菖蒲与艾草形状不同

　　区别于野花野草的分类

　　湖边每一种绽放都对应一种表情

　　对应一段关于湖水的想象

　　铜钱草越过湖浪疯狂的笑意

　　清草香浮于木质栏杆下的绿湖水

　　迷你娘张开轻薄的翅翼

　　它是灯灯的爱物，在手机镜头里停驻、飞翔

　　狭长的尾巴建立着风与水的平衡

　　钓鱼人痴迷于浮杆一动

　　一只深红蜻蜓，飞落杆尖，旋即飞向湖面

　　我们迷失于瘦西湖清秀的水意

　　初夏荷塘收容太浓的绿色

　　它要融化这深深浅浅的绿，明明灭灭的光

　　要在露珠的眼睛里抖动一下小身体

　　湖畔的流水声——

　　水声清凉的树荫

　　两个骑行女孩，倾听湖水的潮音

　　一味陶醉于梦幻，并渐渐沉沦其中……

　　编撰五十年的畜牧志

　　有一段话，写到十年前轰轰烈烈的种草养畜

　　我们修羊场，在1804线的良田里

　　种植篁竹，苦苣，燕麦和黑杨

　　春天从城里搬到山上，畜牧师日夜翻查书本

　　想找到波尔羊最佳的繁育方式

　　欧美杨一路占据北山的丰美稻田

　　我们记载五千亩草地，十万只牛羊

　　都不是虚构的数字，人们有气冲九天的干劲

　　和向光飞行的愿望

　　当年遍布的细节我已不能一一复现

　　但在书的结尾，我保留了一个省略号

　　以描述这耗资巨大的工程,最后留下来的

　　一点儿荒山，一小片草坡

　　和一个叫杨万喜的工人

　　他死于建筑羊场的那场事故……

　　春风穿越牧场

　　

　　苜蓿散发清甜，运草卡车开进牧场时

　　黑麦刚被割头，此时短发抖擞

　　我从山坡跑来，一头小牛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哞哞叫唤，油菜花开得很美

　　一排蓝色屋顶，侧睡在蔚蓝的天底

　　挖土机翻耕新的草场，沃土清香

　　奶牛躺在阳光的阴影里，反刍青草

　　挤奶工是邻村农妇，黑发亮眼，臂粗腿壮

　　用斗车装玉米的小伙，上月才从广州返乡

　　牛仔裤，运动帽，干活卖力，笑容质朴

　　绕过浓密篱笆，一只黄莺从草地忽然飞起

　　牧神宁静宽容——

　　孕育在一头花白奶牛，膨胀的乳房里

　　狗腾地竖起耳朵，它听到运奶车从城里回来

　　这里安静美好，天气暖和，人心知足

　　挤奶工从屋里搬出小马扎，一双大手

　　麻利地挤出乡村——

　　一股股甜腥的春风

　　村子里还有哪些运草车为我们运送过冬的秸秆

　　黄昏，一辆突突冒烟的拖拉机穿过村庄

　　河堤、树林，慢慢开到我们的山冈

　　一捆捆刚刚收割的玉米秆齐整码着

　　小山一样堆满的玉米秆

　　明澈的阳光晃动在棕灰和金黄之上

　　我们坐在敞篷的驾驶室里，不时闻到身后

　　一股股轻淡，嫩玉米的清香

　　我笃信下雪后，羊群会喜爱这些食粮

　　甚至听到身后，沙沙、嚓嚓

　　是不是羊儿咀嚼发出的声响

　　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暗

　　渐渐看不清近处的枸树，和波浪起伏的远山

　　翻过陡坡，就到秋天的谷仓

　　吭唷、吭唷，运草车猛烈摇晃

　　像背着包袱回家的人

　　加快脚步的路，先他一步走在前方

　　这时，我看见星星已经点燃灯盏

　　夜晚多么寂静啊！我听到虫子的鸣唱

　　甚至注意到，路边越来越暗的野菊花

　　原来一直都在深蓝的天空下开放

　　我曾有一年与世隔绝的生活

　　寄居北山

　　在荒僻的山林，做一个牧羊女

　　北山满是翠绿的草坡，蓝顶红砖的羊舍

　　我整日与羊共舞，热爱羊群和放牧

　　并亲手养大了三只波尔小羊

　　分别取名叫：波马，波黑和波涛

　　我爱它们，个个聪明可爱

　　但最终都被人卖到了异乡

　　那年大雪，我治死三只昂贵的波尔羊

　　弄丢五只黄羊

　　曾为此彻夜良心不安

　　但我救活数百只患病的马头羊

　　山林无边寂静我流过眼泪

　　放牧美好，我也曾大声欢笑

　　我结识了三个牧羊人的好朋友

　　一个结巴，一人微跛，一个正当少年

　　他们忠诚，可靠，勤劳

　　但对人民币，都有一点点贪婪

　　出发时牧场将降大雪，

　　一段泥路后，是被冬天扫荡后灰黄的田野

　　牧场正经历危机，准备杀掉瘦弱的奶牛

　　甚至倒掉白花花的鲜奶

　　面容黝黑的养牛人，苦坐在牛栏前

　　唉声叹气，大面积寒潮连同低价奶的消息

　　打击着我们的心

　　我希望牛群都不要生病，希望它们能躲过

　　今天被临时宰杀的命运

　　我想起春天苜蓿开紫花，奶牛在蓝天下

　　悠闲散步

　　我想起秋天，青贮窖里散发清香

　　挤奶工的笑脸盛开如一朵向日葵

　　牛奶在挤奶罐里发出沉闷的响动

　　冰粒子把香樟树打得哗哗地响

　　如果可以把美好的事物干燥保存

　　如果把希望青贮进地窖，晴天一点点放出

　　踩着温柔洁白的雪

　　我感到非常难过

　　偶尔，我也想起牧场的夜晚

　　想起我们红砖木屋的羊舍

　　大风吹得屋顶帆布条，哗哗乱响

　　我们准备好金黄的干草和秸秆

　　为了让羊群顺利度过大寒

　　下雪那天，我们烧旺炉火

　　羊群陆续回家，雪花打落到它们身上

　　那场罕见的大雪整夜都没有停过

　　我和牧羊人打了整夜的纸牌

　　轮流起夜点亮走廊的灯光

　　为羊群添加厚厚的干草

　　我去添草那次听到了

　　几声熟悉羊的叫唤，然后从四面八方

　　传来雪扑簌簌，打落什么的声响

　　好像是那一场雪，压断了牧场的电线

　　楠竹和偏屋，它将牧场满满盖住

　　只剩下记忆中的那个冬夜——

　　漫长，又宁静……

　　有人在北山种草

　　有人在南山放羊

　　牧人划地为王--统领这块条索状的牧场

　　从高山铺到低谷

　　紫苜蓿围地而坐

　　马鞭草一声不吭

　　头羊顶着暮色，项圈的铃铛叮当地响

　　造物将我引渡到此

　　我穿得像一束野胡葱

　　我走动如一把风中的芨芨草

　　我生长于此，但我不是满山摇动的鹅掌楸

　　不是羊羔，弱牛，小雀

　　不是一棵树，一株草，一阵风

　　时而满怀柔和，时而又面露凶猛

　　我说我是一只金黄的幼虎

　　北小河养育我草籽一样的亲人

　　他们祖辈捕鱼，草籽一样的命运

　　一生只拥有一艘破船和

　　村里，散发着鱼腥味的晨昏

　　风从船舱吹出，一直吹到河上的

　　瘦削鱼米，它们盘旋着

　　绕过炊烟渔网，狗吠鸡鸣

　　在渔村满是皱裂的脸上留下刻痕

　　堆砌着苦寂的日子，从破冻的早春

　　忙碌到枯水的小年

　　从寒风吹裂的手脸

　　到贴着累累膏药的肩膀，膝盖

　　岁月一不留神，就把他们带向渊底

　　小年时，我回家探望我的乡亲

　　这些聚在一起打纸牌的叔伯

　　这些杀了年猪，喝着米酒，高声喧哗

　　热气迷漫的眼睛

　　这个苦日子里笑着的邻居大婶

　　小心翼翼，递给我

　　一大海碗细细拣择过的

　　晒干的小鱼和虾米！

　　在秋天，漫长的湖岸线

　　湖水瘦下去，牧草紧跟着低下去

　　羊群从一个草坡滚动到另一个

　　近黄昏，寂静慢慢咬上了我

　　在秋天，我们的碎草机日夜不停在响

　　青贮窖的粮食发出金黄的哗哗声

　　白天有可能里面填的是喧哗

　　和一个男人嘶哑的歌声

　　夜晚一只野鼠窸窸窣窣

　　在秋天，一朵芦花仿效另一朵飞

　　一阵松涛贴住前一阵松涛

　　白桦树黄下去

　　它们在树尖犹豫着

　　该往哪儿陨落

　　雪来时它们能睡在哪儿

　　在秋天，黑夜来得越来越快了

　　我的轮廓

　　反映在山巅之上

　　风停了，云更高

　　只有我的忧伤是宁静的

　　在秋天，辽阔的山野上

　　一只头羊走在回家的路上

　　目不转睛地看

　　疾速下沉的

　　橘黄色的

　　微光

　　作者简介：谈雅丽，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参加诗刊社第25届青春诗会。获首届红高粱诗歌奖、华文青年诗人奖、台湾叶红女性诗奖、东丽杯鲁藜诗歌特等奖、全国海洋诗歌大赛一等奖等多个奖项。出版诗集《鱼水之上的星空》（“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河流漫游者》；散文集《沅水第三条河岸》（第十届丁玲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