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关注的，不是有多少色彩被揉进泥里

　　而是比色彩更丰富的对话

　　就在一层泥后

　　呼之欲出

　　甚至，我还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吟唱

　　附在一个朝代的胚子上

　　一团泥不足以改变忠奸善恶

　　曲与直只在一念之间

　　我不相信重生，但我不得不相信

　　昨夜，的确有人弃了马车

　　披着火光，抵达我们的村庄

　　只有文字才能代替叙述

　　包括标点符号和分行

　　我们的家史，载来油墨的香味

　　我们的祖宗和族人

　　隔着时空互道珍重

　　我被先人拎着，安放在四方文字之中

　　作揖、请安

　　我用家乡话问遍每一位长者

　　他们巍然端坐，几千年来以油墨充饥

　　我的下一辈们则拎着更小的字号

　　在祠堂外候场

　　洞庭山浮在水中央

　　远处的树正被秋天一点点剥去尊严

　　用不了多时，会有人双手合十

　　向一座木楼宣讲山水的本质

　　凭楼远眺的也许是词人或诗家

　　总是将一些悲与愁强加在楼顶上

　　再多的风和浪只是一个标点符号

　　可以安插在洞庭之南或是巴陵以北

　　只有雁阵享有横与竖的特权

　　它们排成一行经文

　　在凌乱的鸣叫声中

　　看一个出家人如何在宣纸上

　　铺陈慈悲

　　我侧倒，不是刻意模仿卧佛的姿态

　　受香火供养多年

　　我教会我的枝叶应当如何撑开

　　才能播撒更大的荫凉

　　我乜眼望天

　　一片巨大的蓝正泄下来

　　像一本巨大的经书

　　辽阔，深邃，没有人能阻挡它的善念

　　我倒下时，请扶住我

　　这样，我们才能共同搀扶起

　　自下而上的祈福声

　　时光开始泛旧。

　　人们各归其位，像小鸟各自回到

　　明朝的笼中

　　读书人打开了线装的书本

　　官员取下了头顶的花翎

　　小姐空座在阁楼，等待丫鬟递送吊篮

　　……

　　似乎一切都在动词中呈现

　　似乎从东厢到西厢之间藏着一条暗河

　　流淌着贵族的血脉

　　毛地黄已绕过阁楼，跃上屋檐

　　它表达情感的方式只有一种：

　　把叶留在官府

　　把花洒在民间

　　颜料和夜都泼在这里了

　　它们在白天各自为安

　　只有在晚上，才能如此随性地

　　左手执夜，右手搅动一江秋水

　　一万种声音，从城墙上

　　奔涌而下

　　彩缎正将吊脚楼裁成倒影

　　横着的江面，随手便能抽走任意一条楼阁

　　涉江而过的，仍是古老的虹桥

　　只有河灯是高贵的

　　它在万千灯火的簇拥下

　　轻轻载走了夜色

　　每次从塔的影子中穿过时

　　铜铃摇曳，整条街都肃然起敬

　　行人无不举步轻缓

　　他们的实心实意甚至超过了塔的实心

　　尽管时不时有野草或者雀巢的光顾

　　却并不妨碍他们的仰望

　　一千年以来，湖水不曾停止拍击

　　渔火依然在黑夜闪现

　　他们逐步放低水平线

　　只是为了突出二十八个佛龛的高度

　　有无佛像已不重要

　　放眼望去，人间太平，纸鹞翻飞

　　它们将佛的慈悲带到了天际

　　作者简介：李冈，1973年出生于湖南平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湖南省诗歌学会常务理事、岳阳市文联副主席、岳阳市诗歌学会会长。作品见于《诗刊》《十月》《星星诗刊》《中国诗歌》等，入选多种年度选本。出版诗集4部、散文集2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