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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诗人阵线》(二十九) 邓朝晖:莲池上的城市(组诗)

  莲池上的城市
  

  一朵莲花上能生城池

  让我想起一个正在下腰的女子

  乳房这片是小城

  肚脐以下是大城

  而正在受力的尾椎是城垣

  隔着布衣葛袍和达官显贵

  她的四肢是城楼上的飞檐

  沉默而倔强

  指甲是秦砖和汉瓦

  结过盟,又英雄反目

  她的乳房可生波澜,也可以是

  客死沙场的坟茔

  那杂草丛生的城门

  易攻难守

  最怕是自取其辱的囚笼

  她无须用护城河来遮盖自己

  她裸身

  如同一张舒展的荷叶

  撩人以滚动的露珠

  她以不变的姿势来面对

  众人的目光

  她的身上每一处都在开放

  诱惑,幽深,孤独



  城墙上的人
  

  所有的人,都在城墙上住着

  他们在城墙上跑

  他们生早炊、下地、种花

  采摘碧绿的果实和清苦的心

  他们不知道

  脚下踩着一些仇恨的影子

  他们在夜里撕杀、反抗

  一个王征服另一个王


  他们在劳作中拾得的砖瓦

  刻米字、汉字……

  或姓“楚”或姓“吴”

  或是“武陵”或是“荆州”

  他们不知道

  小瓦当也带着仇恨

  不肯被修复


  他们沿城墙居住

  围成四方形

  住在南北城廓的人如同隔了一道

  虚空的河流

  他们隔着河流喊话

  像是一个王招安了另一个


  注:以上二首中的“城”指汉武陵郡郡治,索县城。



  邮路
  

  当年

  从里耶到荆州的行程是这样的

  里耶到临沅九百一十里

  临沅到索县六十里

  索到孱陵二百九十五里

  再经孱陵去往荆州,百一十里


  当他们说起的时候

  我想起密林里的马蹄

  想起驿道、驿站、长亭、界碑

  拴马的桩,踩出蹄印的石板

  沿途恶风苦雨,尼姑布施的茶庵

  想起锦书,或者竹简

  得有怎样的心思


  想起一个人

  得有怎样的心思

  才能收下这步步为营的接力



  沅江
  

  在常德

  继续往南走意味着

  就要接近这座城的腹地

  在闸口前,我有意停顿了一下

  犹豫是主动进入它张开的大嘴

  还是扭捏着再挣扎一下

  其实挣扎已没有意义

  此前我无数次跟随它的身体走

  像跟随一条鱼去看它的嘴唇和尾巴

  摸它人性化的胡子

  宽阔处煽情的鳍

  时不时还得停下来

  分辨哪是他的儿孙哪是他不出五户的

  叔侄姑表

  哪是他隐身的自己

  他们都有一张相似的家族脸

  肤色青蓝,身材伟岸

  乡野的亲戚眼神清澈

  越接近城里越有灰色的忧伤


  向西,一千公里

  年代可从战国算起也许更远

  他们没有被划割给几个省份

  而是像庞大的母系氏族

  统一张开“武陵郡”的大旗

  每一座城池都有东西南北门

  南有上南、中南、下南

  暗示水流的方向

  暗示船只停靠的码头

  水没有贵贱命有贵贱

  上岸去且销惊魂

  让月光小银付流水


  而此处就要接近末端

  一条鱼的尾部是为了维持平衡

  如同一个人的暮年

  一段姻缘走到的“金”

  它少有动静

  唯汛期接纳早年俱下的泥沙

  他的肚子发胀

  像一个坚强的孕妇

  忍着不倒出悲喜交集的黄水


  他不得不向再后退一点

  把悲喜延长一些

  把肚腩撑宽

  他趁机掏出快要衰竭的内脏

  腾出来接纳更多的泥沙

  向罪过的一生作最后的忏悔

  他过德山,近沧港

  收留枉水和多难的沧浪

  在奔入洞庭的那一瞬

  已没有颜色和喘息



  白马湖路
  

  身体凹下去的那一部分溃败成湖

  左边为湖

  右边为陆地

  打桩机碾过

  那天夜里一道闪电住了进来

  它在里面膨胀、生出青紫的花

  它刁钻、敏感

  如同一个小妖精

  牢牢抓住了我

  牢牢抓住了我


  我不愿再见到它

  湖底藏了一根针

  正等我踩上去

  一个预埋的陷阱


  我重重地落下

  如同一只鸟

  一只着急的鸟

  一只被闪电伤害的鸟

  我迟迟不能站立

  越小的伤害

  越不能愈合


  当年的陆地拱起来了

  一条鱼拱起了光滑的脊背

  它让湖水从它的肚子下穿过

  去和穿紫河汇合

  它轻盈地拱起了它的脊背

  仿佛轻易原谅了一个身负闪电的人



  我们飞的时候

  我们飞的时候

  不知错过了多少风景

  一会儿司马楼过去了

  一会儿摩天轮过去了

  芦苇和青草是想象中的事

  还有什么呢

  只有哗哗的白水

  像一条鱼的尾巴跟在后面

  我们飞的时候

  忘了身边有沟壑

  我对着沟壑说话

  把它当作飞翔中的一根稻草


  我们飞的时候

  那些远处的事物很快过去了

  那些经历过的房子

  停顿与惊慌

  火车、铁轨

  喘息的命运

  都成了轻飘飘的背景



  滨湖公园
  

  我所记挂的都是一些老旧的事物

  比如那座碎玻璃的桥

  栏杆、桥头飞天的造型

  都由绿色啤酒瓶的玻璃渣装饰

  它在一个完美的夏日嵌入我

  黑皮肤的公主

  陪我坐了旋转木马之后

  再看一尊铁铸的经幢

  它在湖心岛上

  在不远不近的天边


  而我早已飞身化作绿玻璃的精灵

  那些破碎的尚能拼接出完美

  它嵌入了少年十二岁的心脏

  因挣扎而闪着绿色光芒



  长堤外
  

  我无数次张望她的灵魂

  肥硕的肚腩

  黑色的乳房

  她喘息,如一个溺水者

  如一个活得厌倦了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长头发的祖母在镜前一闪而过

  她有紧束的床单和腰肢

  一次次踏上云梯

  将摊开的手掌和隐身的娇儿

  交给青衣木面的手相师


  她有印度人的眼睛

  直视,不避讳某一个春日犯下的错

  如今,燕语莺歌

  鸟雀已迁往江南

  徒留浑黄的身体

  浮满门板、木桩、空荡荡的衣裤


  她是我的祖母

  出生前的祖母

  想象中的祖母

  她驼背,穿黑色中式棉袄

  躲在花丛里笑

  她躺着,有时青灰有时碧透

  有时让我

  爱也爱不过来……



  河伏山
  

  能够穿越的都是美

  美在此地分岔

  一条往废弃的镜片厂

  一条往崔婆酿酒的亭台

  它能放大远处的黑

  皱纹、毛孔、斑块

  赤身裸体的妻子

  暗夜偷生的恋人

  它能照见五百年前的崔婆

  是梨花满院还是柳风扶腰

  她画地为井

  为一生解渴的囚笼

  她要一弘清泉还要甜蜜的酒糟

  那罐谁喝了都会脸红的尤物


  竹子是天生的

  它通往废弃工厂也通往长不大的樱花林

  南方多细竹

  美人深似海


  注:河伏山有关于崔婆井的传说。



  招屈亭
  

  通常在病中的黄昏

  我陪他走到医院外河堤边

  通常在春天

  草坡上桃花樱花倾斜的生长

  我们远远地看看这些

  心里就知足了

  他不知道春天是他的过敏源

  他在堤边来回的走

  被迫绕过那些粉色的针尖


  累了就在亭子里坐坐

  木凳已磨得光亮

  “美人靠”可佯装打马

  他把这五角亭当作戏台

  一会儿是得胜回朝

  一会儿是远征他乡

  他不知道这座亭台的名字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注意到

  涂金粉的行书悬于头顶

  招屈亭立在长堤之上

  像一只尖锐的眼睛


  注:招屈亭,为屈原而建。


  作者简介: 邓朝晖,湖南常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高研班。800余首诗歌,二十万字的散文、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星星》《十月》《新华文摘》《湖南文学》《西部》《黄河文学》等多种文学期刊并入选若干年度选本。曾参加诗刊社23届青春诗会,获27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中国第五届红高粱诗歌奖、湖南年度诗歌奖、常德原创文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