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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诗人阵线》(五十八)刘羊:乡里人的讲话方式(组诗)

  老家的名字

  我不想说我的老家是邵阳,只说是洞口

  有一次,一个城里人突然对我两眼放光

  原来,他把“洞口”听成了“香港”

  我不想说我的老家是石柱,只说是山门

  ——横亘八百里的雪峰山之门

  鸟能进,云能进,日本鬼子不能进

  我也不想说我的老家是黄双,只说是丝塘

  那里有十里茶园、百亩牧场、千条沟渠

  山里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而山外不时刮来阵阵妖风,忽一年

  他们把茶树连根拔掉,把山削平,把水体弄臭

  忽一年,他们把学校撤了,把书声抹掉

  空空荡荡的教室,就像迷路者的眼神

  又一年,他们把村名也改了……

  我依然牢牢捍卫着“黄金组”的名字

  我的先辈们就住在黄金山上

  他们在那里生,在那里死

  在那里祭神打卦,念念有词

  如果有人想把这个名字抹掉

  那就请他试试



  故乡的秩序


  端坐正中的是雪峰山

  天上神仙,地上菩萨,都在山中打坐

  紧挨着就坐的是二窝冲、鸟竹湾

  那是祖先们的安息地

  接下来是白家祖

  攒了一辈子的爷爷葬在那里

  继续看守着家里的一切

  ……

  每逢过年过节,驱车数百里

  回到黄金山,一家人在神龛前躬立

  集体作揖,听长者念念有词

  把祖先们从天上地下一一请到桌上

  请他们享用三牲祭礼

  请求得到他们的额外恩赐

  此时此刻,我在心里盘算着故乡的秩序

  一次次把脊背弯得更低



  在乡下

  在乡下,一切都是慵懒的

  只有日头和月亮坚持每天出工

  他们偶尔也耍耍滑头,半天不露面

  露面时一脸害羞的表情

  在乡下,礼仪是天大的事

  出行要看方位,办事要掐时辰

  一碗新鲜豆角做出来,要摆到神龛上

  等“千神共一盏万神共一杯”之后

  你才能端碗摸筷子

  在乡下,人们爱拿炮仗说事

  出生的时候放,过年过节要放

  人死了更要放得惊天动地

  他们仿佛是揣着炮仗来到人世的

  一辈子寻思,怎么弄出点声响

  在乡下,人和万物住得近

  神住在龛上,粮食住在土里,牛羊住在山上

  人则处处为家,哪都能对付

  最后都要跑到神龛上长住

  在乡下,活着容易,而死是难的

  他要活到儿孙绕膝、四世同堂

  活到皱纹里写满故事,活到

  鹤发童颜、瓜熟蒂落

  才好风风光光地死去,才好

  从祖坟里刨出一块地来,伸伸懒腰



  乡里人的讲话方式

  乡里人讲话很讲究的

  他们咒人从不说去死吧

  而是说“等天收”

  他们不通往来

  不说断交

  而是说“黑面”

  他们遇到烦心事

  不说倒霉

  而是说“见哒鬼了”

  吵架时,他们脱口而出是——

  你这个炮子打咯

  你这个刀子剁咯

  ……

  乡里人说话就这么讲究

  准确,形象,有嚼头

  个个都是遣词造句的高手



  乡村合影

  大坳山最矮

  其次是村落

  这次,亲人们把它们全比下去了

  绿油油的稻子最精神

  整齐,饱满

  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其次是那头爱撒娇的白狗

  衣衫褴褛的亲人们

  一个个努力挺直腰杆,挤出笑容

  却总显得底气不足

  似笑非笑



  雪峰山上的云

  长了翅膀的羊群

  纷纷往天上跑

  它们爱上了这个宽大剧场

  有的扮演老虎

  有的扮演狮子

  它们不知道

  天上也有狼狗的呀

  月亮阿姨心疼孩子们

  天没黑,就把它们赶回家了



  归去来

  新时代了,乡里人仍然怯于正视死亡

  探视者说的都是讨吉利的话

  眼见她病情严重了

  当紧的就把外出打工的儿子叫回来

  让他们把寿木买回家

  把妆奁准备好

  她的两个儿子

  大的健硕有力,干得是

  装卸工的力气活,顺便养一堆孩子

  小的枯瘦如柴,沉默寡言

  职业和婚配状况一直是个谜

  面对上气不接下气的娘

  两个儿子束手无策

  县里的医生说,她的肺部

  已经被虫子吃得千疮百孔

  虫子们气焰嚣张,除了沉默的老父亲

  谁也不敢越过警戒线

  他们只得留下钞票往后退

  退到摆放寿木的堂屋

  退到人头晃动吆喝喧天的城市

  退到另一个凌乱的落脚之地

  一直要等到家里的确切消息

  他们才能赶回来



  蔡锷公馆

  初到此地的时候,他年纪尚小

  这座人来人往的大宅子,名唤武安宫

  父母在这里打豆腐、蒸酒,结交四方朋友

  他在楼上读书习字,一时兴起

  便有一串好句子脱口而出

  那时,他是远近闻名的神童

  路边村的秀才、纸笔店的老板、宝庆府的知府

  一个个打着问号来,都被他扳成惊叹号

  他的对子就像山间云彩斑斓飘逸

  天衣无缝

  十三岁那年,他从牛场码头出发

  带着黄泥江的涛声进宝庆、经长沙、赴日本

  从此天南海北。几经辗转,他声名日隆

  而脸颊越来越瘦,正如手中那柄宝剑

  寒光闪闪,直指苍穹

  等他再度归来已是一尊铜像,永远定格在

  三十三岁。大楼门额高挂着他的名字

  深深的庭院里,戏台上空空荡荡

  青石板青筋毕露。一切仍是故乡的样子

  秀云观香火不断,廻龙街人流如织



  老街

  儿媳妇说,老街多冷清呀

  刘聋子家没几个钱吧?都搬走了!

  但袁娭毑死活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喜欢木房子的空旷

  喜欢下雨天

  钉鞋踩在石板路上的感觉

  一到晚上,只要袁娭毑合上眼

  老街就热闹了:裁缝店的学徒

  给各家送去新布料子。河边的打铁铺

  重新拉响了火箱。老酒坊、香油店

  把浓郁的香气密密麻麻铺满了整条街

  隔壁酒馆杨老板的大儿子

  一天到晚都是醉醺醺的

  袁娭毑还看到从前一干姐妹

  成群结队花枝招展走在街上

  她们总爱围住洋货铺子的小伙计问这问那

  一问就是老半天

  袁娭毑真想追上去骂她们几句

  可她们一转眼就不见了



  黄泥江上的桥

  黄家桥是长子,目光远大

  肩宽臂粗。办事不问轻重,待人不论亲疏

  无论外面怎么熙熙攘攘,他都不言不语

  默默承担着家族的盛衰沉浮

  观音风雨桥是小妹,声音甜美

  光彩照人。当她提着篮子走过河边的时候

  每条狗都朝她摇尾巴

  每个男人都想讨得一枚笑容

  龙井大桥是家中老二,长得人高马大

  但性情怪癖。他后来到山里做了一名教书匠

  一身傲骨,两眼望天,对人爱理不理

  只把清风鸟语拢在袖子里

  马颈石桥,水东老桥,分守黄泥江的

  上游和下游。那是爷爷辈的人物

  皱纹纵横,老态龙钟

  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1945年5月,一队队日本兵

  急匆匆走过,等到完全走进包围圈

  正是残阳如血之时。只记得两岸的狗不依不饶

  叫了一夜。人们还没有合眼,天就亮了


  作者简介:刘羊,知名青年诗人,湖南洞口人,现居长沙。湖南诗歌学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