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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十一)丨世界保持原样,梦想家总是凭窗凝望

  毫无睡意……

  作者丨伊万诺夫
  译文丨谷 羽

  毫无睡意。点燃蜡烛?

  可火柴不在身旁。

  世界沉默。我也沉默,

  望着溶溶的月光。

  我想:有多少双眼睛

  在这静悄的晚上,

  在这安谧莹澈的时刻,

  正凝视着月亮?

  或许,漂浮在我们头顶,

  用银辉涂抹门窗,

  俯视人间这么多眼睛,

  月亮也会惆怅。

  进一百年,退一百年,

  世界仍保持原样——

  狗在吼叫。而梦想家

  总是凭窗凝望。


人类的诗歌、夜晚和思索

文丨远 

  没有哪个优秀的诗人会漠视大自然。十六世纪的德国不朽艺术天才丢勒说过一句不朽之言,“艺术的一切奥秘都藏在大自然之中。”仅就诗歌来看,不论东方的李白、杜甫,还是西方的但丁、歌德,他们最瑰丽的诗篇无不来自大自然的孕育。能有把握地说,大自然存在,人类的艺术就存在。唯一不同的是,进入现代以来,诗人艺术家们在大自然那里获得的感受不再是古典时期的单纯,譬如俄罗斯白银时代诗人格奥尔吉·伊万诺夫(1894—1958)这首《毫无睡意……》就颇为复杂。诗人面对和书写的同样是大自然,内心的感受已不像他前辈诗人那样,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来表达。

  直抒胸臆,往往意味诗篇落在单纯的赞美和感伤之上。伊万诺夫的诗歌不无感伤,但又不是伤春悲秋的肤浅触动。细品该诗,会发现伊万诺夫极为复杂的心理表达。这其实也是时代对诗歌提出的要求。在简单之下,蕴含不简单的内在。诗歌若无内在,会很难打动有一定审美层次的读者。

  现代诗有没有内在,在技艺之外,更多取决于诗人自身的经历沉淀。伊万诺夫和白银时代的其他诗人一样,经历过时代的剧烈颠簸。在苏维埃政府夺取权力之后,无数诗人艺术家或被迫、或自愿选择了背井离乡的流亡之路,伊万诺夫也是其中一个。在当时的流亡作家群中,伊万诺夫诗才突出,乃至负有全欧声誉的梅列日科夫斯基由衷将伊万诺夫称为“当代第一诗人”。在今天来看,伊万诺夫的影响已比不上他同时代的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等诗歌巨匠,但他这首短诗的分量依然不容我们在今天低估。

  全诗首段就值得品味,“毫无睡意。点燃蜡烛?/可火柴不在身旁。/世界沉默。我也沉默,/望着溶溶的月光。”这是俄罗斯诗人的典型笔法,时时将个人的此刻交给一笔荡开的广阔空间,读者在诗歌的起始阶段就进入高远之境,尽管伊万诺夫描写的只是某个夜晚。

  作者“毫无睡意”的缘由不需要告诉读者,时代令人难以承受的跌宕起伏会使人难以入睡。伊万诺夫只如实交代,当他连蜡烛也无法去点燃的时候,他选择了和此刻世界一样的沉默。这里的“沉默”不是说世界在夜晚安静下来,而是伊万诺夫不无感伤地觉得生活对他们一代人袖手旁观。个人难以反抗时代,所以,伊万诺夫的沉默就反映了一代人的心头苦涩。对伊万诺夫来说,能缓解苦涩的方式是“望着溶溶的月光”。

  大自然对人的抚慰功能就在伊万诺夫笔下出现。对地球而言,唯一能够永恒的就是大自然,今天统治地球的人类也不可能永恒。所以,人类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只能从大自然那里得到抚慰。永恒的事物不仅召唤人类,更能使人类发现苦涩在生命中的短暂。当伊万诺夫将目光在悲伤中投入到此刻代表大自然的“月光”之时,不禁立刻将表示悲伤的“沉默”迅速转换成心灵得到慰藉的“静悄”“安谧”“莹澈”这样很少在现代诗中出现的形容词。它们是伊万诺夫心灵的真实反映。当他沉思“有多少双眼睛”“正凝视着月亮”时,就说明诗人已在永恒的面对中超出了对自己生活和这代人命运的思索。

  当人面对永恒,不可能不思索永恒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那么,这首诗的“月光”对伊万诺夫有何意味?诗歌的第三段很奇妙地将人与月光的位置进行了互换。当代表永恒的“月光”“俯视人间这么多眼睛”时,伊万诺夫体会到永恒居然在“惆怅”。这与柳永在《八声甘州》中那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的修辞手法一模一样。角色的互换并非在任何时候都有说服力,柳永的说服力和伊万诺夫的说服力殊途同归,都用设想代替了真实。有些真实不一定需要人在亲为,只需对人类的情感有透彻的理解和把握。

  就伊万诺夫这行诗而言,还令人想起李白在《把酒问月》中所写的“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之句。诗人们的体会和感受往往非常一致。从古至今,月亮是人永恒的凝视对象,人设想月亮也在凝视人是极其自然之事。不同的是,看月的心境会左右诗篇的形成。人在单纯中看月,会有“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的简单,在经历复杂之后,会有“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深度感慨。月亮永远是相同的月亮,人在生活中经历了沧桑,内心有了变化,凝望的感觉也会随之变化。

  伊万诺夫这首诗不乏同样的感触,当他从凝望月亮回到沉默的现实时,还发现“进一百年,退一百年,/世界仍保持原样”。没有全身心的沉入思索,伊万诺夫就写不出这样的诗句。“保持原样”的世界当然是人的世界,他和他那一代人经历了足够多的沧桑,对人类从未改变的苦难才有最深的体认。所谓“世界仍保持原样”,也就是说人类世界该有的一切苦痛与磨难将永远持续。伊万诺夫从“保持原样”的事物中选择了两种代表,“狗在吼叫。而梦想家/总是凭窗凝望”。结束全诗的句子也像整首诗的每行句子一样,既不动声色,又时时保持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的个人思索。“狗在吼叫”,可以说是伊万诺夫真实听到了犬吠,也可以说它象征了人类社会的永恒动荡,更永恒的是,人类中的“梦想家/总是凭窗凝望”,这幅伊万诺夫勾勒的自我肖像,也同时是人类的一种永恒行为——永远有人在思索人类的命运,永远有人在思索时代的构成。这样的诗句是诗歌本身的结晶。不是谁都能写出属于诗歌本身的诗句,所以,不论伊万诺夫今天处在诗歌史上的什么位置,能写出这首诗,伊万诺夫就有理由在那个天才辈出的时代占有他的一席之地。

2019年7月22日夜


诗人简介

   格奥尔吉·伊万诺夫,俄罗斯著名诗人。1894年生于俄罗斯的一个贵族家庭。少年时代就读于彼得堡的中等军事学校,但未到毕业便迷上了诗歌。十月革命后,他从事翻译工作,并一度担任诗人协会的秘书。1922年,他离开俄罗斯,侨居意大利。1923年迁居法国巴黎。其代表作有《灯》《花园》《玫瑰》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