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专栏
二里半诗群十周年精选集〡起伦诗选
起伦近照

  起伦诗选(10首)

  损 痛

  损痛,乡间一种俗称。时间的陈年伤
  一种隐痛,旧病发作。皮肉之下,深入骨髓
  大地湿气弥漫时,黑暗中的
  旧家具,譬如木床、木桌、木凳子之类
  腿脚里隐忍多年的内风湿,开始窃窃私语
  尘埃自作聪明、没心没肺。而曾经摔过跤的
  如今闲置的那架古琴,用体内看不见的裂痕
  洞悉笑出的泪水变成悲凉的全过程
  损痛,是一种强忍住的秘密和喊叫
  它认为必要时,最终要开口说话
  说出真相,说出事物的致命伤
    2014.6.9

  交 代

  现在,必须对所有赞美和谩骂充耳不闻
  我得赶紧从半空、从一根误会的绳子
  解下自己——女士们、先生们,我保证
  从来没有模仿飞翔,只是被现实吊着
  此刻,有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那样挥之不去。倘若我是某人
  我一生最想做的事,是确认自己
  但生活从没赋予我自我辩解的力量
  那个声音在命令我,用尽最后力气
  把笔管中墨水全部挤出,像放干自己的血
  这样,它说,你就有了诚实的态度
  也对一切作了交代
    2014.6.10

  下午的庭院

  无须多大地盘,庭院能接住
  天空这面巨大斜坡倾泻下来的阳光
  与之相反,树木想逃离大地
  试着飞了飞,却是徒劳
  连死亡都带不走懒惰的浓荫
  总有一些人不劳而获,却拥有天下财富
  比树荫还懒的是那只看家狗
  它的下午梦已经绿了一大片草地
  它甚至梦见地平线那遥远的威严
  是啊,刚刚经历一个漫长的雨季
  很多事物都发霉了。如果某个人的记忆
  开始在一个生锈大脑里活泛
  那也是温和且秘而不宣的事情
  这便是我见到的下午的庭院
  大门紧闭,如一副熟视无睹的面孔
  四周石块砌成的围墙倒有几分生动
  但显得比永恒更有耐心
  让我猜不透它心灵的隐语行话
  或许,它抱有的信念是
  时间既不说话,我又何必开口
    2014.6.30

  夜宿壶瓶山

  一路的山道弯弯,峡谷幽深,危崖陡峭
  像无可救药的爱情,垒成内心险境
  此刻,连同暑热,被山上罡风压制在山下
  我们在暮色四合时分抵达东山峰顶
  这湖湘大地的制高点,离天近了,离神仙也近了
  这是今天行程终点,我们在此下榻
  有人想明天赶早,看日出,照耀辉煌前程
  我却喊来一场夜雨。雨,无限加深山中之夜
  独留下梦,这唯一干净的芳香之地
  我只想做自己的神仙
    2015.5.27

  空镜头

  那神秘影子与宽敞亮堂的大厅形成强烈反差
  它使我着迷。阳光穿过回廊
  又穿过窗玻璃,倾泄在光滑地板上
  有一股暖流心中涌起,给我一种交谈的冲动
  而近处没有一个人,甚至一只猫,一只狗
  远处天空一贫如洗,少了一群生动飞鸟
  我的眼里何时蓄满泪水?我不知道
  多年来,我一直回避柔软的词
  可这样一只空镜头,偏偏找到一种感动
    2016.8.7

  一次甲状腺结节切除手术

  当命运合围,扼住你咽喉时
  你能往哪里逃?B超的诊断探头
  像工兵使用的探雷器,探测出
  你甲状腺里埋着地雷。一惊之外
  你还被告知一剑封喉的一劫必须坦然领受
  住院的冗长过程无需赘述。写诗
  也要像外科大夫的手术刀,单刀直入
  无可省略的程序是,注入麻药
  在你失去意识前,问你姓名
  得到肯定回答,便是开刀问斩前验明正身
  那一刻产生的幻觉当然只有自己知道
  你看见了城池失火
  你看见了砧板之上那条逃无可逃的鱼
  ……当意识渐渐回到你的意识
  等待在手术室门外的亲人告诉你
  丢失了生命中三个半小时
  而他们,那些背影冰冷的绿衣人
  从容不迫,在你体内
  完成了翻箱倒柜与探囊取物
    2017.05.07.湘雅十病室

  落花辞

  我曾居住在一首赞美诗里
  领受爱的使命
  因光荣而涨红的脸颊布满月的吻痕
  现在,我已走完一生宿命
  连同雨水的哭泣或者歌吟
  如兄如父的人啊,谢谢你
  用半生光阴和爱怜,将心中堆积的岩石
  冶炼出一个柔软之词,给了我
  此刻,我祈求上苍收回天空孤独的闪电
  让它蛰伏在死亡之谷
  因为我需要安静,甚至寂静
  需要你看清我
  在通往来世的路上,已然无师自通
  或者,寄语明年重返的春光
  我将在高处,再次擦亮你的眼睛
    2017.5.17

  山 居

  车到山顶已是傍晚
  风,鼓荡每个人雀跃的心
  千里的波浪线奔涌入眼底。暮霭里
  群峰谦逊,拱手作揖,仿佛四海之内的兄弟
  我们下车,徐行,感受净界不可多得的清凉
  不远处山居人家,是今晚的归宿
  一阵人间的香味飘来
  夹杂出尘的清愁
  不用说,也知道生米正走在熟饭的路上
  白云那么低
  轻易就把人间的炊烟接走
    2018.07.20

  看流水

  两种情况,我特别爱来河堤走走
  一是内心花开,需要找到赞美的诗句
  相信河水能带来灵感和熨帖的词汇
  一是挂在脸上的愁云,像中年的羞愧无法言说
  希望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散
  今天在两种情况之外,来到这里
  不悲不喜。似有若无的心思
  没混同某些迟到的消息
  纯粹看流水。看吃水线很深的挖沙船
  逆流而行,缓慢且坚决
  不在爱与不爱之间左右为难
  看河滩柳树下那些石头,隐忍在岁月深处
  学会藏拙。只有傍晚的薄雾,一如轻愁
  大于我的疑问
  急于在河面落满伤逝的羽毛……
    2019.01.13

  落 日

  此刻,在我注视中,它是仅存的硕果
  眼看,一个白天就要融入夜的怀里
  让我突然对生命充满敬畏
  对熟视无睹的事物开始留意并流连
  譬如,那些外表冷漠内心热烈的高压线
  正翻山越岭,奔向我无法知晓的远方
  更多事物,在时间到来时将还原其本身
  我的眼睛己蓄满泪水,但不想示人
  我对着渐渐移动的影子自言自语
  天空即将布满星辰。风,唱给
  风的歌,是持续的低音,正四面合围……
    2020.05.23.株洲

  起伦随笔:诗人的目光

  记得是1997年10月某个周五。时任《湖南文学》主编、小说家王静怡女士,通知我和聂沛、远人、匡国泰,四位诗人到位于东风路的杂志社集合,然后,和编辑部全体编辑编务人员,乘坐一辆面包车,到了株洲的大京山庄。此行目的,是为来年改版的《湖南文学》出谋划策,设计一些打眼的新栏目。开会兼休闲。

  身为小说家的王静怡,为什么只邀请了四位诗人,而没有小说家、散文家?我一直没有问她。我私下猜测,可能是诗人的思维更加发散、想象力更加丰富的缘故吧。她之所以请了我,肯定有当时被王主编邀请担任《湖南文学》诗歌栏目主持的聂沛和远人两位兄弟举荐的因素。另外,我已在《湖南文学》发表了长诗《一年:漫游与还乡》和《雪:熄灭或冥想者之呓语》。其中,《一年:漫游与还乡》居然受到《小说选刊》一个编辑的认可推崇——他来湖南出差,向接待他的王静怡提出想见见我。而我当时正带着毕业学员在汨罗搞演习,与这位可爱的编辑失之交臂。

  我和王静怡是第一次见面,此前素无联系。她见到我,上下打量一番,问你是起伦?我点点头答是。她又问你真是起伦?我感到很纳闷,这还有假?再说,起伦又不是什么人物,未必有人去冒充他!我认真地说:真是。她笑了:没别的意思,你的目光不像个诗人。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提到诗人的目光。此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或者说,我从来就没有认为诗人的目光与别人有什么不同。

  诗人的目光到底是什么呢?

  在大京山庄的两天时间里,这个问题不时蹦出来困扰我。看来我这个人真有些愚鲁不化。会议结束的那个下午,回长沙途中,我们经昭山,又一起去登山了。我把这个问题反过来抛给了王主编。王主编回答,我也说不上来,只是你的目光里有着职业军人的坚毅,同时又有见到一个陌生女性时的羞涩和回避,不像诗人。

  这个评价我赞同,并认为她这位小说家的目光是犀利的。

  但“诗人的目光”却一直萦绕在我心里,有些挥之不去。我曾试图用诗来描述,譬如写过这样的诗句:“诗人的眼睛是梅花。在梅花的花蕊里/我看见,一个浴雪的灵魂高贵而内省的光芒。”但,这更像是卖弄文采,虚无缥缈。我还想过,诗人或许有着神和傻瓜相结合的目光,因为,诗人有时像众神一样有智慧,有时比一个傻瓜还傻。同样不得要领。

  嗨,不去想了!

  或许,正因为缺少诗人的目光,所以我的诗才写得不怎么成功。如今,我的眼睛已经开始老花了,与诗人的目光相去更远了,奈何?!

  2014.3.14. 长沙  


  作者简介:起伦,姓刘。湖南祁东人,1985年毕业于湖南师大数学系。解放军某部大校。1988年春开始写诗,2018年春开始尝试小说创作,期间曾停笔十年。有大量诗歌、散文、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文学版)转载。上个世纪曾获《诗刊》《解放军文艺》《创世纪》(台湾)等刊物诗歌奖,新世纪以来获“湖南2016年度诗人奖”、“《芳草》2019年度诗人奖”。参加过第十六届“青春诗会”、第七届“青春回眸诗会”。


  【来源:二里半诗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