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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七)丨唯有了解今天,才能预测明天

  合 同

  作者丨庞 德
  译文丨申 奥

  我跟你订个合同,惠特曼——

  长久以来我憎恨你。

  我走向你,一个顽固父亲的孩子

  已经长大成人了;

  现在我的年龄已足够交朋友。

  是你砍倒了新的丛林,

  现在是雕刻的时候了。

  我们有着共同的树液和树根——

  让我们之间进行交易。


在自知上建立自信

文丨远 

  提起美国诗歌,惠特曼无疑是会被最先想起的一个。在今天甚至不可想象,若没有惠特曼披荆斩棘的开拓,新大陆诗歌还难说会是何种模样。尽管在惠特曼之前,朗费罗等人的浪漫主义诗歌风行一时,但他们毕竟摆不脱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笼罩。严格来说,朗费罗们创造的,还称不上是货真价实的美国诗歌。当惠特曼出现,美国诗歌从内容到形式,都得到焕然一新的表达,充满史诗气质的《草叶集》颠覆了欧洲诗歌的创作模式。该诗集在开辟一个时代之余,还一举奠定了美国诗歌的深厚根基。以惠特曼自己的话说,“合众国本身就是一首最了不起的诗。在至今的历史中,那些最宏大、最激动人心的东西在美国的博大和轰隆脉动面前,都显得沉闷和墨守成规。”(见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版《草叶集〈第一版前言〉》第1页,邹仲之译文)这段话的气势就已超越他之前的全部美国诗人,也充分显示出惠特曼面对开拓时代的非凡激情。
  仅有激情当然不够。当我们面对惠特曼穷尽一生创作的《草叶集》时,会发现这部诗集犷悍不失柔情、粗粝不失细节,它囊括了历史与观念、万物和个人,囊括了整片大陆的山川与河流、草原与城市,囊括了人的精神与肉体、生存与死亡。纵览十九世纪的全球诗歌,《草叶集》的磅礴视野和汪洋恣肆的雄性诗风,无不令后来者望尘莫及。即使在今天,世界诗歌史上也很难有与之比肩的诗集出现。
  没有超越《草叶集》的诗集,不等于没有想超越惠特曼的个人。任何一个高峰出现,总会吸引想要攀登和进行征服的挑战者。惠特曼有目共睹的成就既令无数后人甘拜下风,也会激起不缺雄心的个人想一比高下。就美国土壤而言,它在十九世纪贡献出了惠特曼,在二十世纪则贡献了改变全球诗风的埃兹拉·庞德(1885—1972)。
  作为成长于美国本土的诗人,庞德对惠特曼的分量心知肚明。就写作而言,已被前人穷尽的题材不可模仿,前人的激情不可模仿,甚至连前人的语气也不可模仿。模仿者的结局无非是被时间迅速推入遗忘。当后来者雄心勃勃地走上创造,想到的也不可能是模仿,而是如何从前人巨大的阴影中另辟蹊径。
  当庞德投入诗歌之时,面对的不是如何摆脱英国诗歌,而是如何摆脱近在咫尺的惠特曼风格。毕竟,惠特曼已将自己的澎湃激情塑造成新一代诗歌的激流,它在庞德的年轻时代仍势不可挡地奔涌。后来者很难将惠特曼的终点当做起点。庞德的天赋与雄心和惠特曼不相上下,今天还可以说,他的创造力也和惠特曼不相上下。面对已将美国题材一网打尽的惠特曼诗歌,作为后人,他还有什么样的新路可走?
  我们说一个人有雄心,不是去听他夸下怎样的海口,而是仔细看他的投入和言行。这首短短九行的《合同》就显示了庞德的非同凡响。在庞德的全部诗歌中,这首诗最能表达庞德对诗歌的勃勃野心,也最能表达他对惠特曼诗歌的超越欲望。在那时的庞德看来,也只有惠特曼,才有资格成为自己要跨越的横杆。
  但跨越不是想跨越就能跨越,前提是挑战者得知道他面前站立的对象有什么样的优点和缺点。优点是用来汲取的,缺点是用来扬弃的。惠特曼的优点可以说一目了然,这也是所有伟大诗歌的共同特征,敢于用清晰的语言表达自己的全部。读者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写作者的全部技巧和主题。这是惠特曼的诗歌自信,也是他超凡的强力所致。我们站在今天来看,除了庞德,至今也再无他人对惠特曼进行指名道姓的挑战。庞德敢这么做,不是基于狂妄,更不是基于盲目自恋,而是基于认真的分析和研究。
  在庞德眼里,惠特曼的诗歌固然伟大,但那毕竟是属于十九世纪的伟大,如果二十世纪不能挣脱十九世纪的束缚,那么来临的新世纪也就谈不上有激动人心的曙光出现。就这首诗的表现方式来说,已经使我们看到庞德对技艺的拓展——不是叫一些响亮的口号。口号永远不是诗歌。他提出“合同”,本身就是抓住常见的生活细节,这就使诗歌本身具有浓烈的生活感。
  不平凡的起笔必然带来不平凡的效果。我们不会觉得庞德挑战惠特曼是无知无畏。他准确地看到惠特曼的建树是“砍倒了新的丛林”。这里体现了庞德对惠特曼之前的诗歌史有全然于胸的了解。每一个时代的诗歌大师无不如此,从来不是空穴来风地建立自己的宏伟大厦。唯有了解过去,才能知道今天;唯有了解今天,才能预测明天。庞德对诗歌的昨天尽收眼底,他才有理由说自己“已经长大成人”,这是有视野的体现,也是知己知彼的体现。那句“长久以来我憎恨你”之句,更点明了他在惠特曼的阴影下曾有过苦苦挣扎。没有这一挣扎,也就没有庞德最终的胸有成竹。那句“我走向你,一个顽固父亲的孩子”的自谓又让我们看到,庞德始终知道自己这一代诗人无不接受过惠特曼的哺育。只是,每一个长大成人的个体,要反抗的首先就是自己的父亲。没有反抗,自己就做不到真正的独立。庞德的独立就体现在“现在我的年龄已足够交朋友”之上。一个能摆脱父亲羁绊的人,也就是开始具有独立思考和独立思维的人。他不再接受父亲的指引,已有能力走上自己对人生的判断之路。
  从庞德的事实行为来看,他也的确将自己的道路转向全球。在其二十三岁的青春之龄便横渡大西洋,前往伦敦。这个年龄尚是对世界充满好奇之年,庞德在彼时怀抱的志向却是要彻底改变英语诗歌,甚至发誓要在三十岁前洞悉诗歌写作的全部奥秘。他的自信是建立在自知之上。他比任何人都体会到,作为他眼前的唯一巨人,惠特曼“砍倒了新的丛林”固然不易,却还来不及开始进一步的“雕刻”。这是他发现的巨大空隙,也成为他要实现的自我完成。
  在人类几千年的诗歌史上,像庞德这样自信的人极其罕有。他的自信就来自全盘认识惠特曼之后,发现“我们有着共同的树液和树根”。这句话就已经表明,庞德体会到自己的能量不输于前人。他很可能想说,如果他活在十九世纪,他也将写下《草叶集》那样的皇皇巨著,但他更知道的是,每个世纪有每个世纪的不朽主题在等候来者。这首诗结束在“让我们之间进行交易”上。这就是庞德满怀信心提出的自我天职。
  正是这一和惠特曼最为接近的天职,庞德才终于在伦敦创建出影响至今的“意象派”,才终于为新世纪诗歌提出崭新的创作原则,才终于有为艾略特《荒原》大笔定稿的行为,才终于有耗其五十多年精力、完全不同于《草叶集》的《诗章》问世……不论他在三四十年代的政治选择如何,仅看他对二十世纪诗歌的非凡贡献,我们也有理由在他出色的“交易”完成下,献上我们不能不献上的敬意。
  2019年5月10日


诗人简介

  埃兹拉·庞德,1885年出生于美国。著名诗人、文学评论家、翻译家。他与艾略特同为后期象征主义诗歌的领军人物。他的意象派作品中汲取了某些日本诗歌如俳句诗的写作特点,为东西方文化交流作出不小的贡献。其代表作有《在地铁站内》《面具》《反击》《献祭》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