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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十五)| 时代黑夜中的不朽史诗


  九月一日

  作者丨约瑟夫·布罗茨基
  译文丨陈敬容

  这天名称简单:“九月一日”

  秋天的时光,儿童上学堂。

  波兰边境,德国人竖起铁栅。

  他们的坦克,宛如用手指

  抹平巧克力糖上的锡纸,

  碾平波兰枪骑兵。

  摆上酒杯!

  让我们干杯,为第一批列上

  学校的点名簿般牺牲者

  名单的枪骑兵。

  再次听见

  白桦在风中飒飒;死的树叶

  筛落,降在没有孩子声音的

  低矮屋顶上,像是落地的

  波兰军帽。云朵低声爬过天空,

  回避黄昏窗口那死亡的眼眸。


用片段完成的史诗

文丨远 人

  诗歌和所有的文学体裁一样,分为多个类别,有抒情诗、哲理诗、儿童诗、宗教诗、史诗等等。其中抒情诗占据绝大多数。这和诗歌的本性也最为接近。没有情感,就没有诗歌。其他的诗歌类别也无不是从情感出发后的细分,甚至,从抒情出发,是绝大多数诗人不知不觉的选择。当一个诗人在诗歌中浸淫越深,就会越发现,真正到最后难写的是史诗。诗歌能高踞文学艺术的金字塔顶尖,是因为有人类最为不朽的史诗如西方的《伊利亚特》《奥德赛》《神曲》《浮士德》和东方的《天问》《楚辞》《长恨歌》《三吏三别》等这样的不朽之作在提供证明。

  二十世纪是人类历史上最为纷乱复杂的世纪。面对这一世纪的诗人,不仅扩宽了表达的技巧,还获得极为丰富的现实题材,仅仅两次接踵而来的世界大战就堪称人类发展史上无可绕过的分水岭,布满其上的人性之恶和人类之血,任何一个负有良知和责任的诗人都不可能采取视而不见的逃避态度。所以,我们在今天能读到极具史诗含量的《荒原》《英雄挽歌》《战时十四行》等鸿篇巨制,还能读到美籍俄裔诗人约瑟夫·布罗茨基(1940—1996)这首精巧绝伦的短诗《九月一日》。

  说这首诗具有史诗含量,是布罗茨基选择了历史的发生之日。他笔下的“九月一日”不是随随便便某一年的“九月一日”,而是明确指向1939年的9月1日。正是这一天,希特勒统治下的纳粹德国对邻国波兰发起了震动全球的武装进攻,人类历史上最为血腥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就从这一天开始。

  在我们的阅读感觉里,大凡史诗,总似乎和长诗脱不开关系,也和气势磅礴的词汇脱不开关系。布罗茨基这首短诗非常奇特,不足二十行的诗句,每一行都是简简单单的表达,甚至,他在全诗第一行就开宗明义地告诉我们,“这天名称简单”,如果将这行起笔和艾略特的《荒原》起笔“四月最残忍”(查良铮译)以及埃利蒂斯的《英雄挽歌》起笔“在太阳最早居留的地方”(李野光译)进行比较的话,会发现布罗茨基这一行简单到读者感觉不出历史能在当日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但退一步看,布罗茨基强调这天“名称简单”,实则已意味深长地告诉读者,这天“简单”的只是“名称”,不是它真正的内在。名称永远不等于内在。无论多么剧烈的历史,总是从某个平凡的起点迈步。从1939年9月1日开始,人类将听到持续数年的恐怖轰鸣,看见无穷无尽的鲜血和死亡。一个不缺情感的诗人面对这些残酷,很容易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直抒胸臆,但如果真的那样,诗人的情绪的确将得到宣泄,对诗歌本身来说,却谈不上有新颖性的拓展。现代诗不同于古典诗的标志之一,就体现在现代诗人在表达上尽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抑制得越深,才能让后人看到与真实最接近的存在。

  所以,在这首诗中,我们直截了当地看到,布罗茨基以冷静非凡的笔触写下“秋天的时光,儿童上学堂。/波兰边境,德国人竖起铁栅。/他们的坦克,宛如用手指/抹平巧克力糖上的锡纸,/碾平波兰枪骑兵。”时,这些诗句冷静到让读者忍不住产生怀疑,布罗茨基的心性是不是有点冷酷?甚至,在波兰枪骑兵的溃败中,布罗茨基使用了“宛如用手指/抹平巧克力糖上的锡纸”来比喻。

  诗歌总驱逐诗人追求形象。当一个形象在我们面前出现,对诗歌来说,就是一种使命的完成。更何况,布罗茨基在这里描写的,还是无情的现实和史实。波兰抵抗不了德国的原因之一,是传统的“枪骑兵”抵抗不了现代的“坦克”。这些简单的叙述使我们发现,在布罗茨基那里,对什么是史诗有了自己的全新定位。他不需要选择荷马那样的叙事,现代的各种信息途径能使整场战争得到立体化呈现。

  此时的诗歌能做什么?布罗茨基选择了人,尤其是“第一批列上/学校的点名簿般牺牲者/名单的枪骑兵。”这是即便写上姓名,也会转眼令人遗忘的普通人。没有哪个古典派诗人不热衷赞颂英雄。赞颂英雄的,也大多隐含自己想成为英雄的渴望。布罗茨基选择了普通人,也就是他在史诗的定位中,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定位。唯有这样的定位,他才能写出与古典史诗截然不同的新的史诗。

  这样的史诗决不会真的冷酷和冷漠,在接下去的诗句中,我们看到布罗茨基对死而生的巨大悲悯。除了死亡,他还告诉我们,在那天的历史中,他还“再次听见/白桦在风中飒飒;死的树叶/筛落,降在没有孩子声音的/低矮屋顶上”。这同样是非凡的笔触。我们看到一幅糅合了美感与伤痛的画面。白桦树的落叶落到屋顶上是美的,但屋顶下已“没有孩子声音”。这是对那段历史最浓缩的概括和表现。这一行的出现,也是一首史诗必然所触及的某种人类悲剧中的真理出现。

  我们读到过《战争让女人离开》,但女人从来没离开过战争,否则不会有“女兵”的出现。当我们面对战争和战争中的历史,会发现岂止女人未离开战争,连孩子也从未离开。尤其在美轮美奂的大自然中,原本属于孩子的时光已无情地消失。所以在布罗茨基眼里,从白桦树上落下的树叶“像是落地的/波兰军帽”,这一令人惊心动魄的譬喻,也是这首诗最刺人心肺的形象呈现。它是现实,也是情感。这些沉稳延伸的诗句越是冷静,越让我们体会人类在当时经历的巨大悲剧。

  布罗茨基并不满足于此,他必须遵循题目,写完这完整的一天,所以“云朵低声爬过天空,/回避黄昏窗口那死亡的眼眸”就自然而然地出现。让这一天结束在“黄昏”,是因为时代的黑夜已经来临。时代从来不缺少黑夜,它们始终不变的是,每扇窗口都充满“死亡的眼眸”。我们难以否认,那同时也是最为痛苦的、凝视人类悲剧的历史眼眸。

2020年3月19日


诗人简介

  约瑟夫·布罗茨基,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1996年1月28日,布罗茨基在纽约因心脏病突发于睡梦中离世,享年55岁。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