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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十六)| 热情是人生的滋养


  美丽的手

  作者丨保尔·艾吕雅
  译文丨陈敬容

  往昔的悲叹的太阳

  还没有跨过

  我紧握你双手时那道门栏

  那里又生长起

  青草和苹果树

  眼睛随时应许着

  乐园和风暴

  我们的想象保存了我们的梦幻

  支撑我们的往昔的那一个太阳

  它不会老去,难以忍受的是

  我缺少一块深若坟墓的天空

  应当由我热情地

  用一些字词

  将它创造。


创造的热情与悲伤

文丨远 

  每个提笔写诗的都自称诗人,读者也愿意将写下分行文字的作者称为诗人,但在诗歌本身那里,被它授予真正诗人称号的从来不多。诗歌有诗歌本身的准则。一个作者写下的分行句子有高有低、有真有假,其中的伪作愈多、劣作愈多,真正的诗歌才愈显珍贵。对读者来说,也只有在面对一首真实的诗歌之时,才会在恍然间体会,什么样的作品才配称诗歌。

  从古至今,关于诗歌的说法既琳琅满目,又五花八门。我国南宋诗人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写下的“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之句口口相传,耐人咀嚼,在于它说明了诗歌的出现表面上偶然,实际上是经验的累积和爆发,同时还告诉我们,诗歌本身是天地间的隐秘存在和作者全力深入后的理解表达。不仅要深入诗歌,还要深入生活。二者相辅相成,没有一定的经验累积,没有一定的表现功底,无论分行的技巧多么漂亮,一旦缺失诗歌本身要求的深度和含量,就很难说那是一首真正的诗歌。

  法国当代诗人保尔·艾吕雅(1895—1952)身属安德烈·布勒东一手创建的超现实主义阵容。对旗号与主义林立的二十世纪世界文坛来说,超现实主义对后世的影响堪称深远。今天论其得失的专著汗牛充栋,我想强调的是,艾吕雅的诗歌虽不乏超现实主义痕迹,当我们认真细读,又能感觉他与超现实主义若即若离,这也是一个真正诗人的标记——能完成自己的诗人作家永远不属于某个流派,他最终只属于自己。为一个诗人加冕的,从来只是他笔下出现的一行行诗歌。

  艾吕雅能成为自己,是他的写作绝少有布勒东们推崇的自动写作。从这首《美丽的手》来看,哪怕它是艾吕雅为一幅钢笔画所写的配诗,颇有随性痕迹,但恰恰是随性,隐含了艾吕雅对诗歌的理解和对人生的深度触摸。

  分为两段的诗歌首行都将“太阳”置于核心。这是诗人们惯用的形象,也是所有形象中至高无上的形象。敢于起笔围绕“太阳”,说明艾吕雅具有超越普通诗人的眼界与雄心。当然,不是说一笔写下“太阳”,就一定喻示作者的眼界如何非凡,而是在使用该形象时,读者未必觉得它高高在上。从该诗首行对“太阳”的修饰来看,艾吕雅一连使用了“往昔”和“悲叹”,它们体现了艾吕雅的内心涌动,更重要的是,他使“太阳”离开它的固有属性,成为读者秘密情感被唤起的源头。

  但“太阳”在事实上又君临一切,所以,艾吕雅的选择又在证明他笔力的雄浑。一个真正走近诗歌的人,也无疑是真正走入天地间的人。“文章本天成”的含义也包括诗文的位置原本在天地之间,惟其如此,诗歌的分量才具有与时间抗衡的资本。如果真正的诗歌与天地无涉,诗歌也走不到文学之巅。所以,真正的诗歌与长短无关,只与它的位置和自身的张力有关。诗人自身的力量愈甚,才愈能驾轻就熟地使用每一个形象。在诗歌眼里,每一个形象有每一个形象的意义,在诗人那里,每一个形象都附带自己的人生理解。

  该诗首段尾句“我们的想象保存了我们的梦幻”看起来平常,但它的“想象”和“梦幻”都不是简单的可视形象。用不可视来唤起读者的情感,是作者自己具有坚定的情感立场。从首行的“太阳”到段落结束时的“梦幻”,艾吕雅已告诉我们,这两个物与人的代表形象足以包容“我紧握你双手时那道门栏/那里又生长起/青草和苹果树/眼睛随时应许着/乐园和风暴”。这些不断撞击读者心灵的感受来源于人在天地间的复杂经历和复杂情感。

  我们总听到有人说读不懂现代诗,其实是没有很好地去了解甚至面对日益复杂的现代生活和生活包含的种种细微体验。艾吕雅的这几行诗句像是某种体悟在倾泻而下。我们可以将其理解成超现实主义的影响,更可以理解成生活本身的丰富与难言。它们构成亘古以来的人类存在。诗中连续出现的“门栏”“青草”“苹果树”“乐园”“风暴”等形象,既是它们本身,又不仅仅是它们本身。对艾吕雅来说,全诗首段就是所有人的人生和所有人的生活,不论人类经历过什么,最终保留的,始终是不屈从于任何欢乐与悲愁的“想象”与“梦幻”,它们都在“太阳”下发生,也就是在天地间发生。

  第二段以“支撑我们的往昔的那一个太阳/它不会老去”开始,极具妙手偶得之感,得到的前提却是艾吕雅对生活所拥有的进一步认识。无论哪个个人都会伴随生活老去,人类却不会像个人般老去。所以,这里的“我们”就如首段中密集出现的形象一样,既是包含“我”的“我们”,也是包含未来出现的“我们”。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未来,看起来这就是人类一代代改变的生活,不变的始终是生活的本质与人类的情感体验。

  艾吕雅将他的体验在第二段发挥得淋漓尽致和快速绝伦。他选择了自己活着的热情所在,是“我缺少一块深若坟墓的天空”。我们面对这样的句子,同样会感到某种似是而非的情感来临。说似是而非,不仅针对全诗的每一个形象,而是人生的情感复杂得难以一言以蔽之,艾吕雅毫不含糊地指出自己的缺少是“难以忍受的”。当他将坟墓与天空进行奇妙地交织,我们能够感受,这是他对人生短暂的叹息。正因为短暂,艾吕雅才感受自己在活着时更需要“热情”。热情原本是人生的滋养,也是艾吕雅渴望给予后人的指南。

  没有谁不需要活着的“热情”,艾吕雅明确宣称自己要“用一些字词/将它创造”,这正是他自觉地将诗歌视为人生部分的表现。没有这一自觉,他就不会有这一宣称。当我们从末句开始,重新打量全诗,会发现艾吕雅的热情起点是流逝的岁月,是不无悲伤引发的叹息。但生活的本质恰恰如此,热情与悲伤,是人生对所有人张开的双手。当我们理解这就是生活之时,也就会理解,艾吕雅将这双手称之为“美丽”的缘由。因为人生深处的美丽,从来都不单纯。

2020年4月9日凌晨



诗人简介

  保尔·艾吕雅,法国当代杰出诗人。一生写诗和战斗,参加达达运动和超现实主义运动,以及反法西斯斗争。出版诗集数十种,代表作为《痛苦的都城》《不死之死》、《公共的玫瑰》《丰采的眼睛》《诗与真》《凤凰》《为了在这里生活》《兽与人,人与兽》《当前的生活》《天然的流水》《和平咏》等。《法国当代诗人》一书曾评价艾吕雅:“在所有超现实主义诗人中,保尔·艾吕雅无疑是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