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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四十二)丨阳光下,青鸟洞穿了我的梦


  畅饮科林斯的阳光

  作者丨埃利蒂斯
  译文丨林天水

  畅饮科林斯的阳光

  细察大理石的遗迹

  迈过葡萄园的海洋

  用我的鱼叉瞄准

  逃开我的天赐的鱼儿

  我发现了几片太阳的赞歌记颂的树叶

  还有那欲望欢欣鼓舞急于要开拓的

  充满生机的大地

  我喝水,切开果实

  双手伸进风的叶丛

  柠檬树催快夏日的花粉

  青鸟洞穿了我的梦

  于是我离去了,两眼充满

  无限的凝视——世界又回复到

  最初的,心灵渴求的美。


明亮是对未来的信心

文丨远 人

  希腊当代诗人奥迪塞乌斯·埃利蒂斯(1911—1996)在1979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受奖演说时,开宗明义地表示自己是“为光明和清澈发言”。从埃利蒂斯的毕生写作来看,这也是他贯穿一生的写作方向。他的第一部诗集也恰恰命名为《方向》,从这部诗集的众多名篇如《爱琴海》《天蓝色记忆的年代》《疯狂的石榴树》等作品看,埃利蒂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清新和明朗。人在年轻时选择明朗会源于青春的本色涌动,到晚年仍执着于这一选择,则说明诗人内心具有一种坚不可摧的信心。

  对埃利蒂斯来说,信心的源头来自希腊震古烁今的漫长历史和三千余座岛屿构成的国土。从历史角度看,古希腊文明催生了整个西方的文明诞生;从地理位置看,爱琴海、地中海及伊奥尼亚海的围绕,决定了只一面连接大陆的希腊始终面向广阔的蔚蓝和照耀。埃利蒂斯时刻保持“光明和清澈”的视野,既自然而然,又令人感觉一种根须的扎下。

  人的每一种扎根都不容易,扎根后的成长更难。人的变化、事的变化、时代的变化,无不对成长提出考验。埃利蒂斯以强大的内心顶住了所有变化。如果说他的第一部诗集《方向》表现出对创造的歌颂和生命的赞美是作品出自和平期而激情充沛的话,那么他的第二部诗集《初升的太阳》就不可能不令人感到震惊。这部诗集问世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最为激烈的1943年,其时,希腊正被纳粹德国的铁蹄蹂躏。对希腊来说,这是最为黑暗的岁月。从埃利蒂斯出版的诗集来看,每首诗又始终充满蓬勃的生命力,似乎在进入长诗《英雄挽歌》的创作前夜,诗人依然对未来的“光明和清澈”抱以向往。尤其这首《畅饮科林斯的阳光》,在思想内涵上,比首部诗集的主题有了更上层楼的表现。

  该诗起笔三行的排比就显示了埃利蒂斯对希腊历史的沉浸。在“畅饮”“阳光”和“细察”“遗迹”之后,埃利蒂斯一步“迈过葡萄园的海洋”。三行出现的三个意象,既是埃利蒂斯的现实,也是他的内心反映。面对如此明亮的诗句,读者会怀疑埃利蒂斯是不是对此刻的祖国沦陷视而不见?答案是否定的。恰恰是这些明亮,说明了埃利蒂斯以诗人的独特眼光确认人类不会永远在黑暗中。诗歌的起笔能让读者看到诗人秉持的坚定信仰,它们表面上是写此刻,实际上已深入历史。

  作为希腊人,埃利蒂斯不可能忘记,早在公元前146年,科林斯被罗马大军攻陷,这与诗人此刻亲历的纳粹占领有什么区别?当年的罗马大军终究灰飞烟灭,古希腊文明却传遍欧洲大陆。此刻的轴心国也像史上的罗马大军一样横扫欧洲。在埃利蒂斯这里,也不过视其为历史的创痛和悲剧重演。不论当时的轴心国是如何不可一世,埃利蒂斯依然感到自己必须对阳光进行“畅饮”,尤其要对历史进行“细察”。在他笔下,“大理石”就是希腊历史的象征,没有谁可以将其永远征服。

  从历史而来的信心比从任何地方来都更为强大,所以,无论此刻处在什么样的环境和时代,埃利蒂斯始终没放弃自己选定的赞美方向。这是历史赋予埃利蒂斯的信心。埃利蒂斯没有将诗笔沉浸历史。历史只是他诗歌的根基,有了根基,就有了与现实对抗的意志。能与黑暗对抗的当属明亮,所以埃利蒂斯决不会在任何时候放弃对阳光的“畅饮”。这也是一种人生态度。当生活悲伤,人不能消极地在悲伤中沉浸。

  从整部《初升的太阳》来看,埃利蒂斯没有在任何时候让自己陷入悲伤。悲伤传递的只能是悲伤。对一个充满信心的诗人来说,未来才值得自己去全心关注。关注未来的前提是不放弃现在。埃利蒂斯将他这部诗集意味深长地如此命名,就表现了诗人对现在的信心持守。

  如何在黑暗的年代把握信心?埃利蒂斯用这首诗做出了回答。从诗歌的第四行开始,我们几乎看见诗人“用我的鱼叉瞄准”鱼的现实生活。不难体会,埃利蒂斯在这里使用的,是影响过他的超现实主义笔法,也恰恰是超现实,才更使埃利蒂斯的描述在“绝对的真实”上有“超越的真实”。这是拓展表现力的手法。

  在接下来的诗句中,同样的手法处理也随之而来。埃利蒂斯从属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角度看见树叶被“太阳的赞歌记颂”,进而体会“欲望欢欣鼓舞”,乃至进入“要开拓的/充满生机的大地”。这一段落的收尾呼应了历史的“大理石”。在埃利蒂斯眼里,希腊沉淀的历史将永远使大地“充满生机”。这就是历史对未来给予的信心,尤其在这些诗句中,埃利蒂斯选择了大地上的永恒之物来对应。它们依附大地的历史,使活在悲伤中的人获得内在的鼓舞,也是黑暗年代里最需要的鼓舞。没有明亮,黑暗将吞噬所有人的未来。

  埃利蒂斯紧接着的表现几乎不顾一切,“我喝水,切开果实/双手伸进风的叶丛/柠檬树催快夏日的花粉/青鸟洞穿了我的梦”。这些同样充满超现实意味的表述无不反映诗人内心的澎湃。诗人站在此刻、站在今天,却始终面对永恒的象征。跟随这些诗行,每一个读者不由进入超现实的广阔之处。在那里展现的,不仅是“我”的生活,还有充满激情的整个人类的生活。这是曾经的历史生活,是此时此刻的向往生活,更是未来能够拥有的永恒生活。这些无比明亮的诗句对任何时代的人都构成吸引。我们会在埃利蒂斯的信心中发现,今天的黑暗在永恒面前真算不了什么,更何况,人类史就是一部战争史,历史上又有哪次战争摧毁过人类的梦想?

  埃利蒂斯非常明确地告诉我们,无论什么时代,世界永远都有果实,有风的叶丛,有柠檬树、花粉、夏日以及给人带来美好愿望的青鸟。哪怕诗人离去,“两眼”始终保持的是“无限的凝视”。这是对历史的凝视,也是对未来的凝视。无论如何,让“世界又回复到/最初的,心灵渴求的美”,是人类永远将追求的美。所以,阅读这些诗句,我们还能体会,一个诗人如埃利蒂斯,该在黑暗年代里肩负怎样的使命和责任。

2019年7月24日


诗人简介

  奥德修斯·埃里蒂斯,希腊最杰出的现代诗人之一。1911年出生于坎地亚,1914随家人迁居雅典。1930年在雅典大学研习法律,后到巴黎攻读文学。1935年,他在新文化杂志第一次亮相。他介绍的新风格引起强烈反响,并有效促进了诗歌的改革。1979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是“他的诗,以希腊传统为背景,用感觉的力量和理智的敏锐,展现自由与创新精神”。其代表作有《英雄挽歌》《初升太阳》《理所当然》《颤音爱情》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