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文 | 胡汀潞
四
酒馆的内部比从外面看上去要宽敞得多,天花板很高,许多圆形吊灯自上而下笔直地悬挂着,位置并非死板地居中或对齐而是排列得错落有致,像是某种奇妙的星宿图。桌椅都是用品质良好的竹木制成,泛着茂林深处的清香,每隔四五张桌椅便有一株连着立柱的小型盆栽划分出相对经济而又独立的区域。墙上挂着许多画,有色彩浓郁的油画,也有线条清晰的素描,甚至还有恣肆不拘的水墨。没有一幅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名作仿制品,似乎也不像是出自哪位已出道的画家之手,有很多其实透着很明显的稚嫩,但能感受到作者的用心,我猜想或许大部分都是老板从艺术系的学生或不知名的旅人那里淘来的佳作。整间酒馆的装潢颇费了一番心思,不像西式,也不古典,但有种融合之后的协调感,许多细节藏匿着灵光一现的创造力,成本大概也有些不菲。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老板站在被各种各样的酒瓶和器具包裹着的吧台里,亲自担任调酒师的工作,有客人进出时,会点点头打个招呼,然后继续埋头忙碌,接待工作基本上是由一个扎马尾的女孩来操持。我们进门时,他朝林露出了一个十分开怀的笑容,并带着还未收回的笑容向我点了点头。马尾女孩将我们往里引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老板,他的神情动作和在看到我们之前别无二致,我心想世上大概的确没有谁比话如此之少的人更适合调酒师的职位了。
我们坐在离门口最远的位置,和吧台在同一侧,女孩很自然地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这可能是林在之前几次的惯例。旁边是一整面嵌入式的书架,上面都是有些年头的积了少许灰尘的旧书,应当都是老板的私人藏品。我粗略扫了一眼书脊上的文字和姓名,这些书的主人相当有品位,且涉及的知识门类惊人地广博而成系统,我对这位闷葫芦老板的好感又多了一层。在我们的另一侧靠近场地中央的位置搭建了一个简陋的舞台,一位学生模样的歌者正抱着吉他弹唱着,我们刚好能看到他的侧脸。唱的都是不属于他这个年代的老歌,青涩的嗓音多少有些难以透彻地诠释出歌词和旋律中蕴含的有关时间流逝的沧桑。但他唱得很动情,间或会来一段让人联想到维京木屋中的炉火的吉他独奏,就像一个穿着大一号西服的孩子站在镜子前认真地思索着这些衣服终将合身的那一天。在最初的奇异感过去后,我觉得他的弹唱是真的很好听。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个夜晚我和林的把盏和畅谈时,那个孩子的音乐成为了萦绕徘徊的背景,与那些歌词和话语一起,在我的耳边和脑中久久不散。
马尾女孩过来问我们喝些什么,林很快就点好了单,我则犹犹豫豫地将酒单来来回回翻了好久。其实对我而言这些酒是红瓶绿瓶还是蓝瓶根本无甚要紧,我也多半品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我点了一组招牌鸡尾酒,不仅为了在挑选许久仍毫无头绪之后权当省事,还想要尝尝这位年轻而专注的调酒师老板的手艺。女孩在片刻之后用盘子端来了我们的饮品,林点的是一瓶上面像是写着西班牙文的白葡萄酒,而在我面前,两排玻璃支架中的小圆柱杯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鸡尾酒原料,旁边是盛在小高脚杯中一份调好的鸡尾酒,在酒馆微黄的灯光下泛着黎明时手指般的玫瑰红。我举起杯子端详了好一阵,但很快觉得有些装腔作势,于是凑到杯前闻了闻,确认是自己能够承受得住的酒精度数后,索性仰头一饮而尽。顺滑的液体毫无阻挡地流淌开来,一股香甜的温热从口中蔓延至食道和胃,又逆流而上回溯至口腔、脸颊和大脑。坦白说对酒一窍不通的我完全不知道喝下的是哪些个劳什子,但此刻却能清楚地感受到在体内起伏的各种层次。我不由得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细细品味着酒精带来的愉悦。而当我睁开眼睛时,林正兴致勃勃地看着我。
“怎么样,不赖吧?”
“恕我直言,若我第一次喝酒是在这样的场合喝到这样的酒,恐怕这辈子对酒的印象都会有所改观。”
林笑了,朝我举了举杯,随后抿了口自己的酒。他的杯中是清亮而透明的淡黄色,随着容器的摇摆晃动着,光线在其中悠然地闪烁,如冬日海边的阳光般灿烂而迷人。
那是令我永生难忘的一次交谈,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们的话题漫无边际得如史前的星空般广阔。但即便是在微醺的状态下,起初我的话依然不多。我更愿意听他谈,虽然这场局是他主动约我的,但却正好实现了我想要透彻地倾听和了解他的愿望。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谈,我在适当的节点回应他,而我的回应又会引起他更为兴致盎然的叙说。他的遣词造句令人百听不厌,并没有经过系统训练的话术痕迹,但每一句都如水银泻地般流畅。他的汉语不太具有传统的抑扬顿挫,可让我体会到一种汉字所能呈现出的另一种形式且近乎完美的节奏和韵律感。我心想若是他转行,很有可能会抢掉我的饭碗。他从酒谈起,谈到第一次喝到他现在喝的这瓶雪莉酒的情形,从而牵引出他的整个留学生涯。他从本科毕业起就前往欧洲,在外整整十三年,大部分时间是在德国和荷兰,其间有数年在意大利和希腊,当然他实际上把欧洲各国给游历遍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基本上是背着导师溜出去的。他谈了许许多多在欧洲的见闻,但你丝毫感觉不到其中有炫耀的成分,他谈到那些教堂、城堡和剧院就如谈到家乡山上的寨子般朴实而亲切。他在谈到将要回国的前一年时兴致极高,几近眉飞色舞,而他的导师对他极为不舍。叙述的间歇就是我们碰杯的时刻,我们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乘着逐渐升温的血液和情绪将谈话继续下去。除了第一杯老板精心调制的酒,之后的酒都是我自己将面前令人眼花缭乱的原料瞎掺和的,但此时酒的味道已经不那么重要了,我们只是需要借此在两个中国人之间维持这种最悠久的传统和情景。我喝酒极容易脸红,这些表面上柔和适口的酒比高度酒拥有更难以抵御的渗透力,而他看上去也强不到哪去。歌者的音乐一支接一支地演绎着,我们的谈话在动人的旋律中不断地行进,像一出永不终场的独幕剧,在并没有观众的舞台上,仿佛要一直持续到世界的尽头。
三巡之后,他的欧洲之旅接近尾声,语速也略微慢了下来。他长舒一口气,那样子就像是他今后再不会想跟第二个人叙述这一段经历了。他的动作有了些许的迟缓,眼神偶尔有点飘忽,他的酒量是真的不敢恭维。当他将要往杯中倾倒第四盏酒时,我好歹还记得我最想要了解的那些话题,于是问他。
“林老师,其实我一直想听你谈谈你的专业。”
他握着酒瓶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将他的酒杯倒满。
“你是说哲学?”
我点点头。
他笑了,将那杯酒移至他的胸前。“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在除了我的同行和学生之外的人面前聊过专业。”
“坦白讲,我与其说是对这门专业感兴趣,不如说是对从事这门专业的人更感兴趣。”
他大笑了两声,甚至有些不知轻重地拍了下桌子。这举动有些出乎我意料,我觉得他可能有点醉了。
“那你听了可别嫌我无趣。”
他竟将手中一整杯酒一干而尽,深深打了个哆嗦,随后开始了一大段如演说辞一般精妙的讲述。我不禁为他这一时兴起的豪爽捏一把汗,担心他是否能清醒而通顺地说完他想要说完的话。但后来当我想起这一幕时,觉得他着实可爱。他或许是故意要把自己先灌个半醉,好让接下来所有可能会有失体统的言论都有个足以遮羞的理由。其实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话若不是被当成胡话,在多数场合恐怕都会是难以启齿的。
“我读硕士时研究的是伊壁鸠鲁和古希腊哲学,博士时研究斯宾诺莎,但回国以后来学校还是选择教授古希腊哲学,因为觉得更有趣。那个时候的人们观察和思考问题的方式很不一样,没有近现代精密科学的指引和束缚,他们的逻辑和思维像孩童一般朴实而广阔。这其中当然会有很多谬误,这些古代哲人通过他们被限定的感官得来的真理必然是被限定的,很多判断和命题在今天看来或许都像是在胡扯,但当你在那些胡扯中看到已经被证明并且直到今天仍然适用的真理时,你不得不佩服先哲们充沛的想象力和敏锐的思维力。而各种各样的科学也正是在先哲的胡扯中不断提炼出来的,后辈人在批判先人胡扯的同时用自己的逻辑和论据在胡扯,他们的胡扯和真理又会在后人的胡扯中得到批判或证明。文明就是这样发展和延续下去的。但我认为在科学不断变得精细和艰深的同时,人类的想象力和感知力或许离自然最初赋予我们的状态越来越远,某种程度上我们正在逐渐被我们自己创造的科学所限定,你很难说在那些被我们的科学摒弃的谬误中不存在更接近原初自然的体验和真理。这时回头去看那些先哲们的思想,即便以现代科学的眼光来看他们是错的,但你一定能从他们身上看到人类曾拥有过的最朴素的自然状态,那是现代人达不到的和谐状态,是最亲近创造我们的自然的状态。也许越来越发达的科学的确有值得我们骄傲的地方,但自然与和谐恐怕更能够让我们在有限的生命中体会到什么是宁静和永恒。”
“你这么说,倒也很有点老庄的味道。”
“对!一点也没错!”
他睁大了眼睛,那里面有些许被酒精激起的血丝,同时也盛开了因兴奋而绽放的花朵。我一句不经意的感想让话题转向了另一个维度,我惊异地发现一位古希腊哲学教授开始激动地谈起了老庄。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那些原本是由我所熟识的文言文在他的口中如数家珍,他竟能流利地背诵那些汪洋恣肆的许多片段。他的手有些不由自主地挥舞着,仿佛要成为扶摇直上的鲲鹏,慵懒的光线被他铿锵有力地切割着。我如梦如幻地听着他讲述庄子,是他化作了蝴蝶还是我化作了他?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但又觉得现在的他就是最真实的形象。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有停止他的讲述,握着酒瓶的手有些颤抖。他的脸越来越红,口中的酒气随着他的话语而有些无法克制地向我涌来。可我丝毫不介意,葡萄酒的气味并没有那么难闻,而他向我倾吐的那些话语和灵魂却久久地在我胸口回甘。在那一刻,我几乎要觉得他就是我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人。
“只有断章取义和囫囵吞枣的人才会觉得老庄是消极避世的学说,道家学说是真正的哲学,真正的东方哲学。很多人都忽视了《庄子》那些篇目的语境,《天地》篇中汉水南岸那位拒绝使用打井机械的老人恰恰是掌握了这种机械的人。绝圣弃知,没有达到‘真圣’又谈何‘绝圣’?没有获得‘真知’又谈何‘弃知’?其实道家作为一种指引人生的哲学最核心的三个字就是‘不自矜’,不以功为功,不以技为技,不以知为知,不以圣为圣,在大道面前永远保持顺从和谦卑,这恰恰是真正的圣和知。那些看似矫枉过正的理论和形象是寓言,是文学,是用文学演绎的哲学,是最具艺术形态的哲学,老庄真正是大道和上帝赐给我们的无穷宝藏。”
他突然不说了,让那些溢满胸中的学识和激情回归了太虚。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来就已通红的脸越发地鲜艳。他说他觉得在我面前大谈老庄是献丑了,而我早已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由衷地赞叹他作为一个在外留学这么久的人,竟然还对老庄有着如此之深的思索和喜爱。
可他并没有立即回应我的赞叹,我们在这个夜晚的交谈第一次被中断了。他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的边沿,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未曾启齿的隐秘。我看到他嘴唇有数次微微地开启又闭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交织。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朝我举起杯,邀我干掉了杯中剩下的酒。歌者在长时间的歌唱和演奏后有些疲惫,一边休息一边翻阅着乐谱准备下一段演出。乐声停止,不远处传来其他客人的絮叨声,但并未带来多大干扰。林在有些肃穆的间歇中开口了。
“我是一个中国人。我接受中国的文明,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而我学习外国的文明是希望还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中国人,同时也发现一个更广博和更有趣的世界。我不希望我的世界仅限于此,但这里的确是我的起点和终点。即便是在国外,我也无法不作为一个中国人去学习和理解事物,周围的人也同样是这样认识和理解你的。虽然这在很多时候会给我带来困扰和矛盾,但更多时候是有趣的,这种状态让我对文明拥有了两套有意思的理解方式,也就是用外国的方式理解中国和以中国的方式理解外国,比方说伊壁鸠鲁的自然与快乐和斯宾诺莎的理性与上帝就让我以另一种方式理解老庄的道,而很多时候我同样会用老庄的道去体会伊壁鸠鲁和斯宾诺莎。在这种时候,无论中国和外国都融入了这个世界。当我读本科时在图书馆读到《道德经》,我读到的是中国的文明,而当我后来在柏林图书馆看到德译版的《道德经》时,我读到的是中国留给世界的文明。与其说这让我自豪,我更觉得这是件好玩的事,你能想象孔子喝红酒和柏拉图吃米饭的场景吗?但德译版的老庄就是带着啤酒和尼采味的。可我还是很庆幸,我们自己有足够多的东西可以拿出去分享和对照,我庆幸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