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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三)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我在淋浴间的门口遇到了他,刚沐浴完的他头发被水湿得凌乱,可我仍然第一时间认出了他的眉眼。我十分惊讶,但随后不自觉地有些难为情,毕竟两个并不算至交的大男人突如其来地赤裸着躯干相见多少是件让人不太好意思的事。他的强壮不是我的错觉,虽谈不上健美的程度,但肌肉线条相当匀称,肩膀和手臂宽阔有力,胸脯光滑而坚挺,小腹虽没有明显的分区,但结实而无赘余。他的身材已经足够让他这个年纪的大多数男人羡慕不已了。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在这样的场合怎样才算是得体的招呼,倒是林首先打破了尴尬。他感叹了一句“好巧”,笑着跟我握了握手,两个赤条条的中年男人在澡堂门口握手的情景看上去一定很滑稽。撇开这令人有些难以启齿的处境,我倒是相当开心能在这里遇到他。我们站着聊了好一阵,我得知他的宿舍就在体育馆往西一点的地方,来游泳馆是十分顺路和顺理的事。我诚心地夸赞了一番他的好身材,他笑着挠了挠湿漉漉的头,也回赞了我,说我一看就是经常运动的健将,并且应当是这里的常客了。他知道我家大致的位置,说一时兴起想游泳的人一般不至于这么晚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我开玩笑说哲学教授果然都有随时随地进行推理的良好习惯,他又笑了笑,我顺势且无心地问了他那个让我最初遇见他时感到惊讶的问题。

  “林老师,我每年暑假都在这里游泳,之前好像都没能碰见过你。”

  “嗯……之前我一般打打羽毛球。”

  “噢……”

  我应该是触碰到了某些不该触碰的东西,他的语气低沉了些,而我也觉察到了微妙的不妥。我们又沉默了,而这次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视线微微下垂,一丝阴翳掠过他的面容。但他很快恢复了常态,体面地转移了这个我和他都不想再继续下去的话题,说他还是个游泳新手,下次有机会还得请我多指教。我客气地回应了他,并且预感到了谈话的终结将要来临。我说我要先进去冲个澡,原本打算洗完澡离开的我一直光着身子跟林聊着天。我们心照不宣地告了别,他向我扬了扬手,随后前往储物柜准备换上衣物,我进入了淋浴间,我们中断了这场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愉快的交谈。

  我并没有期望着他会等我一起离开,但我还是在游泳馆门口看到了他。他抽着一支烟,姿势不太熟练,见我出来,扬了扬那只提着衣物袋的手。我们并肩从游泳馆一直走到要分道扬镳的地方,接着之前的话题又聊了好一会,基本上是关于游泳和体育运动的,只是被中断的那个话题我们谁也没再提及。分别时他的心情似乎不错,我们好像还从未有过这么久的单独交流。他把我送到临近公交站的路口,我们挥手道别。他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去,他的宿舍似乎在体育馆后面的缓坡地带,他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轻轻地摇晃着,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渐渐地隐没在道路尽头静谧而幽深的树林之中。

  而在这之后的每个周五晚上我都能在上岸准备淋浴之时遇到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总归会游到最后一批才走,我也逐渐习惯并且很享受光着身子和他打招呼的奇遇。但我们几乎不怎么共游,他的水性大概确实不很熟习,也许很多时候他都留在了适应他身高的浅水区边缘,我则更没有必要回到熙熙攘攘的浅水区捣腾手脚。老实说,无论对我还是对他而言,光溜溜跑来打个招呼又跑回去才更是令人尴尬的事。于是我们很默契地各自游各自的,上岸之后在淋浴间会合,然后并肩离开。游的过程中我也并不会刻意望向浅水区那侧寻找熟悉的身影,轻度的近视让我对在光线暗淡的环境中辨识远处的人脸这件事无能为力。我倒是好奇他会不会注意到深水区那具静止的浮木。我们都没有就此多说什么,我们之间的关系在前几年中的空白正在被一点点填满。虽然其中总有些让人觉得莫名其妙的成分,但从这个暑假起,我们应当是开始建立起真正意义上的友情了。

  在暑假的最后几个周末我们最终还是共游了,他以不怎么标准但行之有效的姿势游到了浅水区和深水区之间的隔离带位置,刚好遇到我从仰面的状态起身调整方向。我教给他虽然有些费力但容易掌握的蛙泳,他的领悟力相当之好,身体十分协调,蛙泳这种看着并不算很养眼的姿势被他游出了一点阳春白雪的味道。如果世上真有会变成王子的青蛙,林大概要算做其中一只。游完之后的散步中的闲聊十分令人惬意,我们的话题也渐渐地变得私人化。我尽可能地想不涉及他的家庭,但他好像没有很避讳。他聊到了他的父母和童年,他是独生子,这在我们成长的年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他出生在西南地区,读大学时离开了家乡,随后出国深造。除了这些履历表式的讲述,其实很多话题的内容我都已经遗忘。我能察觉出其中有被人为抽离后的留白,但这并不重要,他正在一点点地对我诉说他想对我诉说的部分。和他的交往让这个燠热的暑假在每周五晚变得凉爽,以至于有几次我差点错过了末班公交车。当妻子知道了我偶尔晚归的缘由时,露出了一脸坏笑,说难怪我对之前养过的几只公猫比对现在这只母猫要上心。我好气又好笑地摆摆头,辩说这是我们悠久的历史传统,趁着嘴闲,给她絮叨了一番伯牙子期管鲍之谊等等故事。她且听着,我且说着,而此时我当然不敢奢望自己真的懂了那曲高山流水,但至少我已成为一只闻声驻足的飞鸟,如果他愿意在我面前静坐抚琴,我随时愿意聆听。

  随着气温的降低和新学期伊始之际学校事务的繁忙,暑假结束后的游泳馆人数骤减。林在开学之后就投入了他的工作,我则坚持游到了九月中旬。我并不具备可以无视季节尽情畅游的健壮体质,而在经过几次和林的愉快共游之后,重新回归孑然一身的漂浮多少有些索然无味。属于教师和学生的轮回再度开始,我将有些泛黄的教材和教案翻回了第一页。学校里多了许多年轻而富有朝气的新面孔,他们会以各自选择的方式一天天成熟和老去。副校长又组织了一次聚餐,这次林没有参加,于是人们提起了一些本不便提起的话题。我不是太想参与,其中甚至有一些让人觉得没良心的议论。但那些议论并不能说是有恶意的,无论如何,林还很年轻,且处在一个男人的黄金年龄,我能够理解那些可以说是对他未来的身心健康有益的建议,某种意义上这还是对他个人魅力的褒扬。说到底,我也并不清楚他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毕竟只是人们酒足饭饱后嘴闲之时的谈资。我只是觉得遗憾,他终究是从幸福的神坛上被拉下了凡。虽然我并没有觉得他仍在痛苦,但同四年前相比,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快乐。

  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联系,虽然我们早已互留了联系方式,但私下通过这些工具进行交流的际遇寥寥无几。我极少使用社交媒体,只是因为嫌麻烦而已,因此我不知道林是否也是如此,也无从了解他的生活动态。忙是毋庸置疑的,总体而言他是个比我要上进的人,无论在专业上还是在生活上,他要处理的事务或许比我能想象得到的还要繁杂。我并没有什么理由去打扰他,况且我还不知道在没有跟他面对面的时候我能够跟他说些什么,而在开学之后的一个月中我确实是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他。我猜想他应该是因为日程表中多了接送孩子往返学校这一任务而调整了作息安排,这是能想得到的。我不是很担心我和林在游泳池旁建立起来的友谊会因此淡薄下去,我也没有闲到有时间总是去考虑这个问题。并且后来我对游泳这件事对于我们的交情是否真的具有某种重要意义是有些怀疑的,因为在这之后我们再没有谈论过与这个暑假以及和游泳相关的话题,就好像我们的关系只是在这个暑假的游泳馆呈现了它应该呈现的状态而已。它并没有因此而有所进展,可换言之,或许它一直都存在,不是从此时,而是从某时起,它一直存在,以它最自然的面貌牵引着我们之间已经发生和之后将要发生的所有故事。

  反倒让我有些没想到的是,林在九月底给我发了一条信息约我周五晚上到T酒馆喝酒。我知道这家酒馆,它位于文学系和哲学系山脚通往南面的大马路旁,在路基下方的低处,需要走下一截石阶才能抵达,招牌是木刻的,外表看上去简约而典雅。校区附近有很多这样的小酒馆,这一家不算最出名,但口碑据说不错。我在暑假往南边去游泳时都会路过它,说起来它离文学系比哲学系还稍近一点,可我从来都没有进去过。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不喜欢喝酒,并非滴酒不沾的那种,在不得不喝酒的场合我还是能用两三瓶啤酒应付过去,可我实在是对酒精的口感喜欢不来。学院的同事时常调侃说我一个不喜欢酒的人在上课的时候解读一帮酒鬼的作品怕是不得其味,我也只能一笑了之。既然不喜欢喝酒,也就更谈不上能有一同相邀去酒馆的对象了,可我丝毫没有理由和意愿要拒绝林,于是爽快地答应了。

  周五下午我和林都有教学安排,我们约好下课之后在文学系前会面再一并前往酒馆。妻子要加班不回家吃饭,我连报备的手续都免掉了。但他临时有一个系里的会议,于是我们各自吃晚餐,我在院里等到他会议结束。当他从人工湖的另一侧迎着路灯的微光走来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他老远就看到了我,径直来到我跟前,带着些许惭愧的笑为迟到而抱歉。一个月不见,除了光线照在脸上的角度以外,他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因工作换上了看上去正式一点的黑色条纹衬衫,好像我们刚从游泳馆出来便一起去参加某个仪式。我们沿着坡道往山脚走去,一路上像普通朋友一样叙说了一番近期繁忙的工作。他这学期多开设了一门校选课,并且申请到了一个新的课题,刚刚的会议就是和课题相关的。我越发对他在百忙之中还抽出时间来找我喝酒感到有些受宠若惊。我老实承认说我其实很少喝酒,酒量也不好。他说他也是,并且他觉得我看上去就像比他能喝的样子。我说,要是我们都喝得不省人事,身家性命可就得都交给老板了。他笑了,说这家酒馆他去过几次,老板是个话少但人很善良的年轻小伙,交给他也放心,再说,两个穷书生的命也值不得几个钱。我们都乐了,我才发现他开起玩笑来颇有中国人的冷幽默。学院和酒馆之间的距离不算长也决不短,当我们到达酒馆门口时,已差不多是第一轮酒散场的时间,有几个浑身冒着热气的人拖着步子出了门,我们都没注意是不是熟人。我站在门前观摩了一番,虽然之前已路过多次,但今天我觉得它格外精致。林在一旁看着我,脸上泛着按捺不住的愉快和得意。

  “放心,我挑的地方,不会让你失望的。”

  “先说好,如果不是分付酒钱,我可不陪你喝。”

  他嬉笑着把我推进了门。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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