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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七)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我给自己留下了最后睁开眼睛的那只小猫,也就是身体最虚弱的那只。我不可能把它送给朋友们,倒不全是因为关乎面子。猫这种生物,只要不出意外,没有很严重的病痛,大多都能够无忧无虑地安度一生并得以寿终正寝。但若是不幸罹病,尤其是在刚出生不久的关键时期,悉心和有经验的照料对它今后的生命质量是至关重要的。当那只小猫在它的兄弟姐妹已经开始活蹦乱跳很久之后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我就预感到它可能在成长的过程中会经历一番磨难。我有意在分给它的食物中多加了一些营养品,但还是不能改变它完全有别于其他小猫的病恹恹的状态。在它们出生将近两个月时,初期的成长已经基本完成,其他的小猫陆陆续续被新主人欢欢喜喜地抱走,可这只小猫却眼看着日复一日地衰弱下去。

  我终于不得不把它抱去医院。化验的结果出来后,医生反复查看着化验单,一边面色凝重地走过来。他说小猫有急性肾衰竭的迹象,单独来说这个病并非不可救治,但它实在是太小了,且体质先天不好,能不能挺过来,就算挺过来,会不会留下后遗症,恐怕都只能听天由命了。我其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了。医生说,像这种情况,可能需要我签一下病危通知书。我沉默地点点头。我在它的笼子旁签完了字,它正在输液,这种看似普通的治疗手段如今是它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那只送给医生的小猫凑了过来,它应该是闻到了留存在早期记忆中的同胞的味道,探头探脑地往笼子里张望。它也认出了我,我把手指伸到它跟前,它亲热地用脖子蹭了蹭。除了我自己的两只猫,医院的这只小猫恐怕会是这个家族中第三个在今后仍会跟我留有羁绊的了,前提是笼中的这一只能够渡过它这一生中也许是最大的劫。输液管中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坠落,我看着笼中的小猫,它正在沉睡。但那并不是安详,而是一个随时可能消逝的生命在如履薄冰之时的奄奄一息。

  我每天都去医院两次,中午一次,晚饭后一次,每次在笼子前陪它个把小时。临近年末,许多课程都已结束,我的空闲时间也多了起来。我在笼子旁时,那只活蹦乱跳的小猫通常都会凑过来,这多少能缓解一下我的沉重心情和百无聊赖之感。尽管这样的陪伴并无多少病理学上的意义,但若是它真的不幸夭折,我希望我在它短暂的一生中能尽到作为主人的情分和责任。然而猫有九条命这一说法是得到了传闻和科学的一致证实的,虽然小猫在大部分时间都无精打采,但它的呼吸一直都轻微而平稳地持续着。终于在住院一周之后,它自主排出了小便。医生在电话里兴奋地告诉了我这个消息,我赶到医院时,它已经能比较自如地在笼子里挪步了,此时正在跟笼子外的兄弟互动着。我来到它跟前,它抬起头,朝我喵喵地叫唤,小小的虎牙如纤细的米粒一般。我将手指伸进笼子,挠了挠它的小脑袋,它好奇地注视了一阵,然后伸出幼小的爪子抓了一把。它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在鬼门关溜达一圈后安然回返,在这半个月中它的体形也有所增加,身体长到有我整只手那么大,我用手盖住它的身体时,它圆圆的脑袋露在外面扭动着。医生开好了调理的处方,我终于能带着它回家了。刚进门,我把它放下地,大猫立刻跑过来,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着小猫的毛。自此我又成为了两只猫的主人。我后来才发现,那只小猫在之前完全是由于身体虚弱而掩盖了本性,它其实是一只活泼的捣蛋鬼,几乎所有的家具都无可幸免地留下了它的印记。我用手指挠它的肚子,它会立马用爪子抱着我的手指啃噬。它曾奄奄一息的样子很快就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但无疑我们清楚这有多么不易。它是被眷顾的幸运儿,也是上天对我的馈赠。我给它起名叫“麻将”,这种既包含着实力又潜藏着运气的国粹,似乎能相当贴切地形容它这一遭有惊无险的经历。

  我其实是很想送一只小猫给林的,我觉得他应该会喜欢。知识分子大都是会喜欢猫的,猫这种生物的身上蕴藏着许多被知识分子们珍视的品质,理性,独立,自由,且拥有不屈的生命力。当然,鲁迅先生要数一个可爱的例外,但若不是阿长将那只隐鼠之死无甚恶意地栽赃给了猫,恐怕鲁迅先生对猫的宿怨倒不至于那样深重。林毕竟不是鲁迅先生,大概也并无与猫结下深仇大恨的理由,而其实和那些我后来确定好的已经足够善良的新主人相比,林仍要数我最信任的人。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家人,想必都有足够的善意和能力来接纳和照料一个异族小生灵。作为我和他之间友情的使者,一只新生的小猫应当是很适合的。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送给他,甚至我都没有事先告诉他我家有一窝小猫即将诞生这件事。我表面上的理由是他已经足够忙了,除了紧张的课题研究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和年迈的母亲,不想再给他添加负担。妻子问我怎么没打算送林一只的时候,我就是这样回答她的。然而我内心深处的犹豫是难以言喻的,好比我想要在一面密不透风但稳固瓷实的墙上开一个孔,可那个孔的位置是否会动摇这面墙的根基,我并没有把握。我终究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但仍然觉得作为朋友有必要及时跟他分享这一对我的家庭而言十分愉快的消息。于是我打开了许久未使用的社交媒体,上传了一组新生小猫的照片。过了一阵,在朋友们关于“失踪人口回归”的调侃之中,我看到林给我点了一个赞,虽然没有留言。我释然了许多,这毕竟是我所熟悉的和他之间的交际方式。他已经知道了这则消息,我想传递给他的喜悦,他对我的祝贺,想必已经心照不宣地寄托在这组照片和他的那个赞中了。

  当然,如果他想要,我很愿意将那只必有后福的小猫送给他。

  这座城市已经四年没有下过雪,尽管每年的冬天都几乎要冻得人肝胆俱裂,也似乎很难让人从看到雪花的兴奋中感受到些许温暖。在关于下雪这件事上,天气预报就像是年复一年的胡扯,当人们在期待之中的那天拉开早晨的窗帘,外面除了在萧瑟的风中肆虐的看不见的寒冷之外一无所有。虽然我能从社交媒体中看到确确实实出现在城郊但仿佛经费不足的雪景照片,周边的一些城市也频频传来大雪纷飞的喜报,可在过去的几个冬天我却是一片雪花也没有见着。按理说,校区位于地势更高的山麓之中,这里的人们应当更有机会看到下雪。然而山上的枫叶直到红得落了地,也仍没有等来一场雪让它们入土为安。我几乎已经习惯这种被愚弄的感觉,在早晨的被窝里瑟缩着,不抱有过多的期待。

  上一次见到雪时,我的老公猫还在无忧无虑地颐养天年。它是我在它还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在楼道里捡到的,从额头至背部直到尾巴都是黑色,像披了一件斗篷,腹部和四肢是白色。老人们给这种猫起了个十分浪漫的名称叫“乌云盖雪”,说养在身边能有好福气,但其实也就是常见的土花猫而已。即便有一个好听的名称,可它实际上对雪无甚兴趣,当我从客厅的窗户看到外面漫天的纯白时,它正蜷在靠窗台的沙发背上睡大觉。我将它兜起来,它嘟哝了一声,埋头在我怀里接着大睡特睡。公寓楼下有一方挺大的院子,是某个曾经不得了的人物的故居,作为名胜被保护了起来。在一夜的大雪过后,院子被覆盖得严严实实,树冠的绿和瓦屋顶的灰掩映在了无边无际的白中。雪已经停了,万籁俱寂,从洁净得仿佛时间都静止了的天空中还能窥见那簌簌的回响声的幻影。老公猫雪白的胸脯在我掌心安然地起伏着,倒不敢说真有多大福气,但无论猫也好,人也好,的确是顺顺利利地度过了这些年。我对命运是怀着感激的,我没有向其奢求过什么,而到目前为止,它也还不曾让我遭受多么不可忍受的残酷和不公。我对我的上帝是心怀感激的。

  寒假就在逐渐冷却的空气中悄然降临,校区像一座散场的剧院般眼看着萧条下去。在新年到来之际,无论是学生还是教职工都更愿意和家人团聚,就算是学校附近的居民,若是没有必要的理由,恐怕也不会跑出来挨冻。行人寥寥无几,只有零星的公交车还在拖着空虚的躯壳徒劳地往复奔波。学校几乎成了一座空城,此时还留在学校的教师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孤独的人,那些曾经充盈在身边的来自年轻人的问候和欢笑像是黄粱梦一般虚无缥缈。每当我走在寒假的学校中,都感觉自己忽然老了好几岁,在凛冽的风中愀然不乐。

  但这个寒假由于林的缘故让我愉快了许多,倒不是他跟我同病相怜。他仍然每天都会去系里,没有了授课任务,他得以专心致志地攻克他的课题。但这种专心也仅限于在他的工作时间内,他到底没忘记这是在假期,相当懂得劳逸结合。我们几乎天天下午都会去打个把小时台球,他提着一个硕大文件袋,装着从系里带来的资料。他的两个孩子由他的母亲带着回了西南老家,那四季如春的乐土更适合老人和小孩度过寒冷的冬天。他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自由人。他上午到系里查找资料,下午同我这个恪尽职守的玩伴消磨时间,而晚上回到空无一人的家里完全不受干扰地撰写他的论文。我羡慕他如此充实的生活,他说要我也可以再去搞个课题做做,我毫不掩饰地说我是个懒人,再说我要是搞课题去了,那他就得找别人来打球了。

  “那你等我把这个课题搞完你再搞,到时候就是我帮你消磨时间了。”

  我笑了,俯身运杆把最后一颗球击入袋中,他愉快地鼓起了掌。

  过年前一周的一个晚上林约我去喝酒,他下学期的前两个月要到校外参加交流访问,自然是为了他的课题,学期中段才会返校,而他过几天就要回老家了,想再找我聚一聚。晚饭后我欣然赴约。当我来到酒馆时,他已经在老位置坐着了。可这天的酒馆实在是冷清,老板不在,歌者也不在,只有那个马尾女孩窝在吧台里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电脑。整个晚上都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即便我们算得上是熟客了,也驱散不了女孩无精打采的寂寥。雾气蔓延上门窗的玻璃,外面的世界朦胧一片。也许是为了省电,半间酒馆的灯都没有打开,大片无人的桌椅仿佛黑暗角落里的弃儿,透着一丝无可名状的抑郁感。我和林像是电视剧里正在策划某件阴谋的案犯,仅有的灯光了无生气地打在我们头上。我们像被阴影中的魂灵窥视着,那些我们想要竭力掩饰的隐秘,在它们阴森的目光中无可遁逃。

  “你这趟行好像饯得有点凄凉。”我开他的玩笑。

  “你陪我喝两杯就会暖和了。”他微笑着朝我举起杯。

  这个晚上想必我是喝不到老板的特调酒了,但无论是我还是林似乎也都没打算喝得多痛快。他在我的空杯里倒上了他瓶里的酒,我们在轻声的交谈中缓慢地共饮。

  大概是实在耐不住孤寂,也可能是想为我们这两个熟客助助兴,女孩在电脑中放起了音乐。悠扬的乐声从音箱中飘荡而出,像神父的祷告词般驱散了阴冷与沉寂。女孩播放的是一张西方古典交响乐专辑,一组组乐器交织成严密而厚重的美的共鸣。也许是被这庄重雄浑的乐声感染了,女孩的神情舒展开来,并且打开了熄掉的那半边灯,酒馆顿时亮堂起来。在渐进的行板中,这间寥寥数人的酒馆竟给人一种座无虚席的音乐厅般的错觉,那些空空荡荡的桌椅上仿佛坐着正在忘情演奏的音乐家们。林的情绪也昂扬了起来,手指随着节奏敲打着桌面。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这间小酒馆中上演了一场只属于几个人的狂欢,我甚至要感谢老板的缺席让这个女孩拥有了放肆的契机。我和林在音乐声中干了一杯,虽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离别,但这样的场合还是让我心生感慨。这阵子以来我一直很想对他道声感谢,可终究是没有机会也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只得俗气地祝他一路顺风,又顺带着岔开话题,问他不在的这两个月两个孩子怎么办。他说他等开学会先带孩子们从老家回来,母亲在老家多住一阵,让她一个老人照顾两个孩子太辛苦了。还说到时候他的岳父岳母会住到这边来带两个月外孙,两个人多少要轻松一点,他们也是很喜欢这两个孩子的。我点了点头,不再过多地问询细节。

  在乐声间歇时,我又问他,他在德国那么多年,这些古典乐应当都是很熟悉的吧。

  他抚了一下额头,笑着说,熟,实在是太熟了,所以其实有时候反而会觉得有点腻。他自己更喜欢隔壁的波兰和肖邦。为此,波兰是他留学时第一个溜出去造访的国家,当然也是因为近。他曾就此和他的导师探讨过,导师是个犹太人,同样是个肖邦爱好者,和他谈了许许多多有关肖邦的生平和作品的话题,但不太愿意提及波兰。林似乎是接着他导师未曾启齿的话头,开始谈波兰。他说波兰是个令人怜惜但值得尊敬的民族,他们大部分的历史都处于日耳曼人和斯拉夫人的夹缝之中。当他们以单薄的游骑兵抵挡坚不可摧的现代化装甲师时,你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古老而沉重的悲壮和勇敢。这种起起落落的历史塑造了波兰人沉郁坚忍的性格和对宗教的虔诚,而其中又潜藏着火热的能量。这让他们的艺术和文化拥有区别于西欧和东欧的独特气质。

  “因此不了解波兰和肖邦生平的人是不可能听懂和演奏好肖邦的。肖邦自身的气质给人一种忧郁的小艺术家的感觉,钢琴这种音色偏冷的乐器也通常让人觉得是优雅和尊贵的象征。其实对于一位音乐家来说,一种乐器就是一门语言,交响乐就是各种语言的大合唱。而当一位天才作曲家将他的全部才华都倾注在唯一一门语言当中时,这唯一的乐器承载的是他的整个灵魂。肖邦选择了他最热爱的钢琴,用简洁的两个声部承载了他的所有思想和情感。这其中充盈的张力是可想而知的。很多人会有种肖邦很容易弹的错觉,但真正弹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完整地演绎那些听上去简单实则意蕴无穷的夜曲。很少有人能真正体会肖邦所经历的那些夜晚,那是在宁静外表之下的暴风骤雨,是一个流亡者的所有悲愤和热爱。他是将最激烈的心用最和缓的方式呈现了出来,可谁能够真正理解他所背负着的压抑和痛苦。”

  他有些激动,声音微微颤抖。或许是为了平复一下快要溢满的情绪,他喝干了杯中的酒。激昂的交响乐仍在回荡着,空气在震颤中提升着温度,却似乎暗藏着歌舞升平背后的清冷。我端起瓶子,替他将空了的酒杯斟满。他道了声谢,我们又碰了次杯。

  “林老师,我几乎可以肯定你是个真正学过音乐的人。”

  他搁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地颤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道很浅的微笑,这微笑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无论按东方还是西方的说法,音乐都是属于上帝的语言,但按照浮士德博士的说法,说是魔鬼的诱惑也并非无理。”

  我读过《浮士德博士》,但并不是太明白林为什么在这时莫名其妙地说这么一句话。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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