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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六)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看上去似乎我成了林一个地地道道的玩伴,其实我还是有在帮助他做一些正经事的,虽然由于专业和工作地点的不同,我能给他的帮助着实有限。他不定期地会把他新近完成的课题论文片段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看,要我给他提一些文字上的修改意见。一开始我觉得这件事简直是匪夷所思,但知道他不是个随意的人,于是姑且以看热闹的心态读他的文章。完全读懂是不可能的,甚至读懂了文字的那部分我也不确定是否准确地理解了其含义,但他的论文跟我读过的其他论文很不一样,完全没有令人枯燥乏味的感觉,语言相当有活力,甚至经常会使用精妙的比喻来论证他的观点,我很少能有这样将看不太懂的文章看得津津有味的阅读体验。我几乎是诚惶诚恐地以一个外行人的角度跟他谈了谈我对他论文的感受,并且问他为什么会让我这样一个外行人来读他的文章。他对我说,他正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够让外行人都能读下去,这样才能真正起到学术传播和推广的作用。我由衷地钦佩他,“那为了能给你提出更多有建设性的意见,我得去多读几本相关的著作让自己变得稍微内行一点。”“那我求之不得。”他十分高兴。

  我曾一时兴起去听过林的一堂课。那天中午学院有一个会议,开完之后已经差不多到下午上课的时间了,而我在下午三四节有课,再回宿舍去午休的话,时间所剩无几,且来回折腾得够呛,索性待在院里消磨时间。但很快我就感到百无聊赖,秋日下午的阳光斜照得令人昏昏欲睡,阅读完全不能集中精力,而我有困扰多年的颈椎病,对睡眠的姿势和场合要求甚是繁琐,办公桌和木沙发无法满足我对午休的质量需求。焦躁之中我突发奇想,到院教务处请负责的老师帮忙打电话查了查哲学系的课程表,林果然在这天下午一二节有课。我的瞌睡因振奋而消散了,提上文件袋出了院门,沿着人工湖往哲学系走去。我从后门进入教室时,林的课已经开始有一会儿了。他看到我,停顿了片刻,随即微微一笑,转而继续讲课。我在最后一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作为这间教室里最老的学生开始认认真真听他上课。除了最后一排,教室里几乎座无虚席,我怀疑若不是教室座位和班级人数被安排成恰好留出一排以供领导或访客前来观摩,恐怕我此时并没有落座的位置。他讲得相当投入,不时随着语言的节奏在讲台前来回踱步,偶尔甚至会走到学生的课桌之间,配合以优雅传神的肢体语言。他几乎不看教材和教案,那些知识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头脑和灵魂,很多时候他是在用讲故事的方式来讲述那些先哲们的事迹和思想,用言语勾勒出一幅如《雅典学院》般生动而圣洁的精神画卷。我观察了一番学生们,他们聚精会神地聆听着,有几个女孩的脸上甚至洋溢着注视偶像之时的崇拜神情。我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能成为林的学生或许会是他们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只需要一间教室和一方讲台,一批又一批的灵魂得以在这里接受洗礼。当他们走出这间教室,走出这所学校,他们会成为一个和之前不一样的人。无论他们今后会拥有怎样的际遇,如果他们不幸被污染,这是能够理解和无可厚非的;而如果他们能坚守一颗纯粹的初心,那棵支撑他们信念的参天大树,就在此时,在这间教室,在讲台上这个人的呵护和培育中,正由一颗萌芽的种子顽强而迅猛地茁壮成长。

  我几乎忘记了时间,当我注意到门外有准备上下节课的学生来回行走的动静时,才想起自己一会儿也要回学院讲课。我轻轻地起身,林看到了我,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手表,接着指了指门外,朝他挥了挥手。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没有中断快要结束的授课,目送我走出了教室。

  天气转凉之后的一个没有课的下午,我照例在人工湖边散步,竟然遇见了林和他的两个孩子。我已经很久没有在散步之时遇到过他了,即便是后来我有意识地增加了在湖边绕行的频率,想要制造点跟他偶遇的机会,然而至少这个学期直到今天为止我还没有得逞过,更别提碰见他带着两个孩子了。他很惊讶也很开心遇到了我,邀我加入了他的家庭漫步。我们围着人工湖一圈一圈地走着,原来他的女儿今天刚完成她的人生第一轮考试,上午考完期中考试的最后一门,有半天的假期,所以从幼儿园接了儿子出来一起在学校里逛逛。相比我上一次见到他们时,两个孩子都长高了不少,新的环境让他们的气质有了些许变化,当然都是往好的方面。索菲亚愈加显得落落大方了,水嫩的皮肤和晶莹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像是城堡里走出来的小公主,小林在集体生活的熏陶下变得沉稳了不少,开始懂得安静地聆听。我和林聊着近期的见闻,索菲亚牵着小林,很懂事地跟在我们身旁,偶尔发生一些专属于孩童时期的姐弟之间的亲密互动。他们让我想起我和妹妹的童年时光,兄妹和姐弟是相当不同却同等珍贵的羁绊。也许相较而言,小林是更加幸福的,大概比我的妹妹要幸福,至少当年的哥哥除了带着她瞎捣蛋,似乎没给她留下点什么,也没能在她后来的生活中给予更多的关怀和照顾。当然,那也似乎超出我的本职之外了,但对姐姐来说,照顾弟弟却像是天经地义的需求和意愿,是作为女性的伟大本能。即便还处在稚嫩的孩童期,这种源自灵魂的本能似乎也天然地存在。

  我胡思乱想着,林好像察觉到我的小差开到了他的孩子们身上。他转过头逗孩子们:“许老师很会讲各种各样有趣的故事,下次有时间,让他讲给你们听。”

  两个孩子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我,满怀着期待,也带着好像正在观摩没有危险的怪物时的好奇。我有点拘谨,我十分不擅长哄孩子,也许和动物相处太久让我觉得孩子是一个需要重新熟悉其习性的物种,可面前这三双仿佛出自一个模子的眼睛让我无法拒绝。我朝他们笑了笑,把头脑放空,顺着林的话问他们:

  “那你们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呢?”

  小林抢着回答。

  “我想听神仙和英雄的故事!”

  我蹲了下来,拍了拍小林的肩膀,微笑着问他:“那如果是你自己的话,你想当神仙还是当英雄呢?”

  这个问题难住了小林,他露出了困惑的神情,小眼珠转动着,像是绞尽脑汁思索着这个举足轻重的问题的答案。他犹豫了好一阵,然后细声地问我:“是神仙好还是英雄好呢?”

  我思考了片刻,跟他说:“都好,又都有不好,看你更喜欢哪一个了。”

  他更加困惑了,直愣愣地盯着我的脸,也许我的脸在他的眼中顷刻间不断交替成神仙和英雄的模样。事后我想起来时,觉得要是换作别的小孩,当场被我给急哭也说不定。可小林努力地想要解答出这个问题,小脸憋得泛起了红晕。像是在经历了相当复杂的心理斗争之后,我看到他细小的鼻孔呼出一口长气,搓了搓握成拳头的手指,支支吾吾地开口了。

  “那……那要是都不好的话……那我就当个跟爸爸一样的人好了。”

  林在一旁乐了,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然后打趣我:“他才三岁多,结果你兜给他一个千古未决的哲学难题。”

  我笑了:“但他自己难道不是解决得挺好的吗?”

  小林看到了我们的笑容,觉得自己做出了正确的解答,羞涩而得意地挪开身去,躲到了姐姐的身边。微冷的风划过湖面振起细小的水波,一层一层地漾开去。湖岸的柳条摇曳着,偶尔几丝枯黄的叶片坠入湖中,随着水波晃动,在薄如纱帐的湖面无声地沉浮。

  十月下旬,我家的猫生产了。说起来这要算一个意外,倒不是牛皮藓小广告中的那种令人尴尬的情况。两个多月前,正值暑假,我的母猫到了能够做绝育手术的年龄。我带着它去动物医院准备做手术,之前两只公猫都是到年龄后没怎么耽搁就送去完事了。听上去似乎不太人道,但家猫自有家猫的道,绝育手术既能让它们了结烦恼,又不至于出去祸害人家的母猫。我跟这家医院的医生认识很多年了,医生看了看我的猫,得知是母猫后,问我愿不愿意先让它生一胎,因为之前刚好有一只跟我家同样品种的公猫的主人来咨询,那家主人想在给自家猫动手术前抱两只“孙子”,请医生先帮忙打听一段时间看有没有合适的对象。我家的猫是蓝灰色短绒毛,谈不上名贵,但模样的确周正。本来我并没有什么想法,主要是嫌麻烦,可医生似乎相当热心地想要促成这门“亲事”。医生不断地用各种各样的“甜言蜜语”撺掇我,我本来耳根子就软,跟医生又是老熟人了,不知不觉就被说服了。说到底,人类或许已经有了许多的理由和必要节制生育,但动物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我抱着我的猫,它在我怀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不知道它对我私自将它“嫁”出去会作何感想。

  几天以后我抱着猫再次来到医院,“亲家公”是个比我年轻一点的高大汉子,蓄着一副十分有型的络腮胡子,满脸堆着憨态的笑,口口声声对我说着“麻烦您了”。我心里暗暗感到滑稽,我确实是给自己在未来的半年里找了个大麻烦。医生送新人到里屋去办事,我和汉子坐在外头的靠椅上聊了起来。我对这位“亲家公”是有好感的,他谈吐大方又粗中有细,那副胡子更给他增添了不少雄性魅力。我觉得他的气质颇似导演或摄影师,而他告诉我他是一家理发店的老板,但他说我算是猜对了一半,他酷爱看电影,没有客人剪头发的时候就窝在前台看电影。他大谈特谈美国电影,无论何时上映的大片他都如数家珍。其实我对好莱坞从来都不怎么感冒,但我觉得他谈得有板有眼,对一些专业的电影技法也有所了解。听他谈完后,我对美国电影的看法也有所改观,开始觉得美国人拍大片跟司马迁写《史记》是同等自然的事。我问他这副胡子是不是也是受好莱坞硬汉形象的影响蓄的,他有点不好意思又颇为自豪地抚了抚下巴。作为理发店老板,他的发型倒是再平凡不过的寸头。我笑他是把理发的功力用在修胡子上了,他又抚了一把他的板寸头,笑着说玩发型那是姑娘们干的事,大男人就该弄胡子。

  不知觉中医生已经将两只猫抱出来了,看样子是已经成了好事。“女婿”的瞳孔透着淡绿色,此刻昂着头,一脸满足的神情。我内心有些五味杂陈地看着我的猫,它像是刚经历一桩不可理解的奇遇,有些木讷地盯着前方。医生向我交代了一些基本的护理常识,给猫吃点这吃点那,临走前笑着拍了拍我的手臂,要我不用紧张,说猫生仔可比人生仔省事多了。我苦笑着抱着猫跟医生道了别,我还真没有经历过人生仔。

  大猫生了六只小猫,不算很多,但完全称得上一位称职的母亲了。分娩的那天我在阳台堆放旧家具的角落发现了它和它的儿女们,正簇拥在我事先准备好的用旧衣物堆成的垫子上。我谨记医生的嘱咐,在预产期来临前将家里所有可能被它作为产房的角落都铺上了旧衣物。我把它的水和食物移到了阳台,当我靠近它时,它警觉地立起了身。它还是认得我的,眼神并不凶狠,但很明显表现出了在挚亲最柔弱的时刻由本能产生的对异族的戒备心。我朝它笑了笑,将水和食物放在了离它不远的地砖上,便盆挪到另一侧,然后起身离开。

  刚出生的小猫除了头是圆的、四肢稍长之外,简直和老鼠没什么差别。开始的几天,我们只在添粮添水和清理便盆的时候看上它们几眼,其他时候尽量克制住好奇而不去打扰。即便如此,那种因生命萌芽带来的几近神圣的感染还是让我在那段时间激动不已。我失眠得更厉害了,但那是兴奋造成的失眠,因为阳台就在卧室的窗户外,我一抬眼,就几乎能感知到窗帘之后那些新生的幼小灵魂在夜幕中悸动和成长的细微声响。那几天我取消了一切业余活动,下课之后立马赶回家,但其实大多数时候也只能是在家里坐立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若是实在忍不住,就隔着卧室的窗玻璃看上两眼。妻子打趣问我是不是对当年的决定后悔了,我笑了,说她要是愿意的话其实现在也不算晚。她捶了我一拳。

  一周之后,有五只小猫睁开了眼睛,大猫的戒备心也消退了不少,逐渐回复了往常的慵懒神态。从那以后,每当我打开阳台的门,一双大眼和几双小眼就会齐刷刷地看过来。小猫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长大,毛色越来越鲜亮,细小的爪子不时会好奇地往周围抓挠。看着这一窝惹人爱怜的小精灵们,我其实是一只都舍不得送出去的,但无论在经济上还是精力上我都不可能负担起这么多只猫的生活,所以也是提前给它们物色好了值得信任的新主人。“亲家公”自然要抱去两只,除此之外,我还打算送一只给医生,好歹他算是这一群小麻烦的始作俑者;妻子的好朋友预定了一只;我刚任教时有一位我很欣赏的学生,他毕业后留在了这座城市,一直都跟我保持联系,我也准备送他一只。这么一打算之后,我的心情是相当愉悦的,我经常被同事开玩笑说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但身边终究还是能有几个值得托付的人。我对这几只送出去的小猫的未来充满信心,尽管它们可能很快就会忘记我这个最初的主人,甚至在分隔久了之后忘记它们的母亲,但在那几个充满善意的新主人的照料下,它们的一生一定会是有福的。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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