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专栏 >> 白雪歌(中篇小说连载)
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五)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我们又喝了一杯,他的酒瓶已经空了大半,而我从我的原料中分辨出了番茄汁和柠檬水。我确信我们都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谁都没有过于失态的举止。也许我们都不是喝酒会现原形的人,又或许我们的原形就和我们的表面一样平淡和无聊。我们始终没有查看手表,但从周围越来越稀少的人群和声响中,我知道时间应是相当之晚了。期间有几桌喝高了的年轻人吆喝着出门,还有一个女孩在起身之时突然酒精冲顶而吐了满地。马尾女孩事后去收拾残局,神情淡然地用拖把将秽物清理干净,喷上了祛味的清新剂。她应当也是个见过许多场面的人。歌者仍在演奏着,他的演出至少持续了一场演唱会的时间,而我发现在客人渐少之后,他的音乐换了一种风格,拥有了紧凑而奇特的节奏感。我不是很适应,但细听之下却也有独特的味道。也许这才是他这代人对音乐的真正理解,在旁若无人的场合,他在私人空间里展现了真正的自我。

  “许老师,”林突然问我,“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像老庄所说能通彻大道的人吗?”

  我从歌者奇特的音乐中抽身回来,稍稍思索了一番他的问题。

  “在有绝对的证据并且亲身证明了不存在之前,我觉得并没有理由认为不存在。”

  “你这样说倒也有点存在主义的意思。”

  “换言之也就是个懒得跟人争辩和较真的老好人。”

  他笑了,但随后陷入了沉思。我并不觉得我的回答能给他带来多少专业上的帮助和影响,事实上我认为他问我的所有问题在他的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成熟和系统得多的答案。或许他只是需要通过另一个人来又一次确认或反思他的答案,而在另一个人的介入下,多少能够释放一点由独自苦思而积聚起来的精神高压。

  “你应该也了解斯宾诺莎吧?”

  “听说过一点,我们这行的人,就是什么都知道一点,又什么都是半吊子。”

  “许老师,你真是满身的幽默感。”他朝我敬酒,这次只抿了一小口。

  “有时候求知会让人觉得是一个矛盾的过程。”他再度开口,但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目光聚集在他十指相对的手掌中心。“我们不断地探寻各种事物和现象的原因,希望能借此拥有更多的主导和自由,但当我们知道的原因越多,越发现所有的事物都是由原因决定的,包括我们自己。好比你周围本来一片漆黑,若你站着不动,你不知道周围有多大,但也没觉得自己待的地方很小。一旦你想要走一走,你会摸索到一道又一道的墙壁,每一道墙都导向一个或几个特定的方向和路口。当你越走越多,你可能会越来越绝望,因为你发现这是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它自成系统,而且广博和复杂得让人类不可能走遍。我们的一切都由这座迷宫限定好了,我们的行动,我们的思维和情感。你以为你是自由的是因为你还没有摸到下一个路口的墙壁,其实我们根本没有自由。

  “唯一的出路是,我们能改变一下我们对自由的定义,我们的自由就是我们可以知道这座迷宫的存在,知道我们走过的那些墙壁的路口和方向,以便于我们在面临岔路时可以选择走这条或走那条,那些对我们有害的,我们可以不走,若是不得不走其中一条,我们有足够的认知和心理准备。要说这有什么意义,其实也并没有,如果对意义的定义是它可以实现某种目的的话。一座没有出口的迷宫有什么目的呢?它只是在这里而已。我们的自由就是我们有能认识这座迷宫的自由,这座迷宫也就是斯宾诺莎的自然和上帝,我们的自由就是我们有知道自己是被决定的这一真理的自由。

  “我虽然没有在向我的学生系统地教授斯宾诺莎,但我也总在试图以此来化解我和他们都会经常遇到的这种困扰。我更喜欢教本科生,其实对一个有合格能力的研究生来说,导师并不能在知识和理解层面上再教给他什么,导师更像是一个能对他有帮助的同志。但本科生不一样,这些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处在问题和困扰最多的阶段。尤其对于哲学系的孩子来说,除开被调剂的‘失足青年’(这个形容让我忍俊不禁),他们会选择哲学系,多多少少都是对这个世界感到有点紧张。我觉得对哲学系的本科孩子而言,更需要的就是缓解这种紧张,让他们觉得世界和思考是有趣的。我选择教古希腊哲学也有这个原因,那应当是哲学和思考最能让人愉悦的时代。无论他们今后会不会从事以思考为本职的工作,我希望他们学习的哲学能够让他们更容易获得幸福。除了让人获得幸福,我觉得哲学没有什么更伟大和更有益的目标了。在求知和思考中获得幸福,尽管任重道远,但恐怕也是唯一的途径让我们能更接近古希腊人的快乐、斯宾诺莎的上帝、以及老庄所通彻的大道吧。”

  只剩下了零星的几桌客人,老板熄掉了大部分多余的灯光,在吧台里核对着一天的账单,不再有新的客人需要他施展自己高超的技艺,女孩则坐在老板身前的高脚凳上,随意翻看着手机,哈欠连天地等待着打烊。歌者已经离开,也没有别的音乐在音响里播放,这间原本就不显吵闹的酒馆此时安静得如失眠的少妇般生出几分寂寥。

  我的手机响起了两声提示音,是妻子发来的信息。

  “在哪里?”

  我这才注意到时间已至午夜。

  “在南校区,跟林老师在喝酒。”我回复。

  “你喝酒?你那点酒量还好意思跟人家喝。”

  “放心,林老师要把我灌醉就不是林老师了。”

  妻子发来一个鬼脸的表情。“那你要是回不来了记得打电话要我来接。”

  “嗯。”

  我把手机放下,林饶有兴味地看着我。

  “老婆催你回家了吧?”

  “啊,嗯,我说我在跟你喝酒。”

  “你老婆对你也是挺放心的。”

  “一般来说,亲口承认自己在外头喝酒的男人都不会犯什么事。”

  他哈哈大笑,我们再度干杯。当他继续倒酒时,发现瓶里只剩下了最后半杯多一点的量,而我将所有的原料倾倒一空,也只剩了半杯同最初的那杯琼浆玉露相去甚远的混合物。

  “许老师,酒都要喝完了,我都还没听你谈谈你的专业。”

  “我的专业可算是你的专业的分支。”

  “那你可错了,你的专业是我的专业的重要素材,当然要听你谈谈。我还听说,你其实对希腊神话很有研究。”

  “在你面前哪敢谈得上研究,不过是当作故事看个热闹罢了。”

  “你要不说,我可要现在就去把你的酒钱付了。”

  “我说我说。”我笑笑。

  我思索了一番,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又觉得在此时此刻再多的论述都已毫无必要,索性随口而谈。我随意挑选了几个令我觉得有意思的人物发表感想,我说我认为奥林匹斯山上复杂的人际和权力关系象征着父权文明初期对女性和遗留母权的一种既保持敬畏又渴望征服的心理;西西弗斯的神话有好几个版本,而加缪只是选择了最便于阐释他的学说的那一版,事实上在我更喜欢的那个版本中,西西弗斯就是个贪婪又狡猾的骗子,在冥界日复一日的徒劳无功只能算是活该,这个版本有着更朴素的善恶因果观;普罗米修斯最终还是将秘密披露给了宙斯,导致那个原本应当成为推翻宙斯的革命者的阿喀琉斯死在了特洛伊战场,让他自己事实上成为了维护宙斯独裁统治的最大帮凶;希腊神话表现了相当复杂而又精准的人性,但中国神话却有着更广阔的意境和内涵。如果说希腊神话描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类社会,中国神话则构建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宏大的世界和宇宙。

  我不自觉地开始了比较和对照,而终究把话题引向了我自己的专业。我谈到唐宋文学中的神话叙事,这是我曾经做过的课题;我说我认为神话就是最终极的文学,文学的本职和最高追求就是构建神话,即建立起永恒的形象。轮到我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了,我忽视了杯中的半杯酒,忘我地讲述着。在我叙说的过程中,林始终看着我,两手托着下颚,专注地捕捉着我的语言和动作。当他作为叙述者时,我觉得他浑身散发着光辉,而当他作为一个倾听者时,他沉静得让人愿意就这样永远地对他倾诉下去。我感到我说的许多论点或许他都了然于胸,但在这个时刻,我甚至觉得哪怕我爆出一句粗口,他也会微笑着将它收入怀中。无论这些语言披着怎样的外衣,在这个夜晚,我终于体会到人生得一知己是何等的畅快和欢愉。

  老板略带歉意地来告知我们酒馆要打烊了,我今晚这才第一次清晰听到他说话的声音,他的声线比他的外表要显得成熟。我夸他调酒的技艺十分了得,他害羞地捏了捏鼻尖,说欢迎我们常来。我和林干掉了最后的半杯酒,起身前往吧台结账。

  推开门,夏末夜晚的凉风令人颇感寒意,但脸上和心头的余温仍久久难以散去。我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凌晨一点,这个时间想要快速和安全地回到家只能乘出租车了。林坚持要把等到的第一辆车让给我,说这顿酒是他约的,要是我半路出了什么岔子没法跟我老婆交待。他似乎是抱着相当愉快的玩笑口吻说这话的,我却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而在等出租车的过程中,我们竟好一阵相对无言,大概我们所有的言语都留在了身后已经暗淡的酒馆里,而那种在我们之间熟悉的沉默,或许要更适合此时被道路两旁高大的树木切割的狭小夜空。

  “林老师,我其实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忽然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嗯?”

  “我跟你其实认识也有好几年了,但我从没想过能和你这样痛快地喝酒聊天,感觉就像是忽然之间的事,你为什么会愿意跟我这样交心呢?”

  话说出口我就有些后悔了,我一定是借着未散干净的酒劲在说胡话。

  但他的表情有些奇特,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早就预料到我会问这一问题。他继续沉默着,我也不再期待他的回答。远处射来了两道灯光,一辆出租车的轮廓从道路的尽头逐渐靠近。林招手帮我拦下出租车,我们互相道别。就在我准备拉开后座车门上车时,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因为你那天没有跟我说节哀顺变。”

  我停下了拉开一半车门的手,回过头,站在路灯一侧的林有半边脸掩映在阴影里。那是我见过的最难以捉摸的神情。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

  就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原因和那顿酒,我和林成为了莫逆之交。我姑且私下这么认为,因为并没有第三个人可以给我们的这份友情来个准确的定量和评估。那顿酒扫除了我和他之间可能存在的所有阻隔,我想我终于拥有了一个从各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的朋友。这并非意味着我和他从此形影不离,我们也根本没有那样的空闲。对于两个中年男人而言,真正的友谊恐怕在绝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露声色的,如果表现得过于明显,反而是令人怀疑的。男人的年龄越大,能够收获的同性间的友谊就越少,且那些曾经吹瓶子光膀子称老子骂婊子的哥们义气,多数也随着各自多舛的命运和迥异的理念而四散天涯。在褪去了锐气的年纪,面对自己珍视的事物,人们更愿意静静地封存而不是在折腾中消耗。我仍然没有太多跟林一起消磨时间的机会,在人头攒动的会场相遇时,我们之间的礼节甚至变得更简洁了。但那是免去了客套之后的简洁,有时他只是在前排的座位上偶然回头之时瞥见了我,我们隔着人群会心一笑,他朝我招招手,然后转过身去。没有多余的寒暄,我也没有额外的兴趣去社交媒体上窥探他可能在其中呈现的生活,我知道我们的交情只需要很少的东西,只需要一些酒,一道微笑和一丝沉默,唯一令我遗憾的仅仅是和他相知恨晚。

  我确信那顿酒是他从日程表中拼命抽时间挤出来的,因为直到这学期结束,我和他在酒馆重聚的机会不超过三次,之后的两次也远没有第一次喝得那样之久。他专注地投入了他的课题研究,我也很乐意成为在他繁重的工作之余帮助他调节心情和缓解压力的对象。聊天的话题也不再那样深奥和厚重,我们都尽量说一些诙谐的轶闻趣事让彼此感到轻松愉悦。在几次接触之后,我和年轻的老板逐渐熟识起来,他终于不再将我当成从属于林的客人而会在进店和离店之时主动跟我打招呼,他为我调制的酒也倾注了更多在原料之外的来自于好感的甘甜。我要庆幸林并不是一个闲人而不至于将我带成一个酒鬼。之后的几次我们喝得相当节制,都是小酌几杯聊上个把小时后适可而止。他并不好意思总是让我错过末班公交车,我也不想影响他宝贵的休息时间。对于他那颗结构复杂的大脑而言,充足的休息和睡眠对维持高速高效的运转是至关重要的。

  但起初我还是将他想象得太古板太学究气了,他忙里偷闲的本事和意愿跟他在学术上付诸的热情相差无几。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他打电话来问我会不会打台球,我愣了一下,告诉他说我会一点。电话那头的他显得很兴奋,邀我现在出发到理学院旁边那条巷子里的L台球馆打球(理学院靠近河边,离我的宿舍不算远)。挂了电话后,又用短信将球馆的详细地址发给我再次确认。我有些如坠云雾,但当然不想错过,跟妻子打了声招呼准备出门。妻子正在用电脑看电视剧,听到之后用夸张的表情做了个“哦”,然后说如果我五点钟之前没有报餐就不打我的米了。我苦笑着摇摇头,拎上一件薄外套出了门。

  我确实会打一点台球,但也就是逃课学生的水平,而且已经很多年没有打过了。我以前从来不知道林会打台球,并且从电话中的反应来看,他还要属相当痴迷的程度。但在和他相处久了之后,我其实觉得他会任何事情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了。我来到球馆时,林已经在了,正独自在一张宽阔的球桌前练习击球。我走到他面前,他看到我来,高兴地拍了拍我的肩,说有机会出来放松一下真不容易,而我倒觉得他这是早就预谋已久。我说没想到他的爱好还真是够广泛的,他意味深长地撇了撇嘴,然后说几何学和物理学是哲学的基础学科,而台球是一项对几何和物理应用得最为精确透彻的运动,为了保持对这两门学科的直觉和不浪费维护了半辈子的视力,他偶尔打打台球。我开玩笑说能把不务正业的消遣狡辩得如此冠冕堂皇的大概也只有哲学家了。“你就不能稍微大智若愚一点吗?”他戏谑地回击,一边将球袋里的球一颗颗摆到桌上指定的位置。

  他的话或许是胡诌的,但技术是着实让我甘拜下风,开头三局我几乎连上手击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干净利落一气呵成地将所有的目标球精准无误地击入袋中。但我也逐渐找回了一些当年的感觉,准确地说是摸索出对付高手所使用的几近下三滥但行之有效的手段,开始频繁地给他制造障碍,让他无法顺利地击中目标。他的节奏果然被我打乱,犀利的进攻明显地迟缓下来,虽然他高超的技术仍然总能让他最终击落决定胜负的那颗球,但相较于势如破竹的前三局而言要赢得艰难得多,我也借机抓住他极少的几次失误扳回了几局。这天下午的对局总体而言当然是我败得体无完肤,但我们玩得相当享受,以至于后来林开始以我之道还施我身,用同样的手段给我制造麻烦。如果周围有观众,这样沉闷而冗长的对局一定会让他们觉得无聊透顶,但我们却自得其乐地有来有回。我还是很有节制地在五点钟的时候跟妻子报了餐,林也愿意回家陪伴母亲和孩子。他提前向我约好了半个月之后的局,我愉快地答应了,我心想在逐渐找回手感后,下一次跟他的对决一定会更加酣畅淋漓。

  “许老师,以你给我的球路添堵的本事,我觉得你可以尝试着研究一下几何学了。”临走的时候他对我说。

  “以你解球的本事,你已经是一个几何学家了。”我笑着回应他。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