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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八)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我们本来都没打算喝得太晚,但音乐和美酒中的时间总会让人丧失通常的判断力。尤其令我哭笑不得的是,在离开酒馆之前我曾看过一次手表,看到离赶上末班公交车还有半个多小时,而林也拉住我想再喝一会儿,便没放在心上。直到我和林起身结账时才猛然想起,冬季时间的末班车比夏季时间要提早半个小时,我有很久没有从这边坐末班车回家了,记忆还停留在暑假和学期之初。于是就在我们忘情地把酒言欢之时,那趟末班车已经在司机归心似箭的驱使之下从门外呼啸而过。林哈哈大笑,我也只能苦笑着自食其果。他开玩笑说既然这样还不如再喝几杯,我说那到时候连你也回不去了。他也并没有将他的玩笑太当真,我们怀着愉悦的心情推开了门。

  即便是在深冬时节的夜晚,这天夜里外面似乎也并不十分寒冷。细密的北风没有凛冽到摧枯拉朽的程度,空气干燥而平静。脸上冰凉,但揣在大衣兜里的手还算暖和,酒酣之后胸胆尚且温热。我打算省下坐出租车的钱,乘着还舒畅的身子走回去,回头打趣林说,这趟车多少又得算他耽搁的,要是我回家路上被抢劫了,明天要过来找他报销。

  “那我就送你四分之一的路程,好让我能打个七五折。”他笑着凑了过来。

  我笑他小气,但没有任何不情愿,莫不如说正合我意。我们并肩往北边我家的方向走去。

  我们沿着一道漫长的下坡,聊着那些在我们之间似乎永不会终止的话题。极少能碰到其他的行人,下坡路也颇让人轻松,我们沉浸在步行和交谈之中,当我想起方才的约定时,回家的路程早已超过了四分之一。我暗笑,他为了多省点钱也是够拼的。我也并不想让他耽搁得太晚,但对于与他即将分别数月之久是的确有些不舍的。我在心里打算在路程行经一半的时候再跟他正式告别,若是实在太晚,到时我帮他拦一辆出租车,车费自然算作我对他不辞劳苦为我送行的感谢,明明将要远游的人是他自己。

  雪就是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下了起来,起先是零星落下的雪籽,细微得我们几乎都没有察觉。南方的冬天有介于雪和雨之间的冻雨这种东西,在数年的空窗之后,我并不能第一时间把天上落的东西同雪联系起来。而当我们终于意识到一场实实在在的雪正在降临之时,它们已经有如在春日里翩跹的漫天柳絮。无数的雪花从深邃无垠的夜空坠落,仿佛上帝撕碎的信纸,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烁着晶莹而温柔的微光。一片又一片的雪轻盈地伏向大地,最初的几片在短暂停留之后便了无痕迹,然而在前赴后继的覆盖之下,它们终于将世界镀上了月光一般的薄薄一层。我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迟滞了下来,在情不自禁地发出“下雪了”这一无比简洁又无可替代的感慨之后,一时间竟沉默无语。雪花落在我们的头上,覆上肩膀和胸口,像是在一夜之间迈向苍老的憔悴旅人。一层又一层的落雪会在这个宁静的夜晚积聚成型,人们在入睡之前看到的城市,将在他们朦胧的梦境之中,悄无声息地换了人间。

  “明天早上大概可以从手机里看到好多人发的雪景照片了。”

  ……

  这句话像坠入无底冰窟的石子一般没有了回应。我有些尴尬,以为是这句略带嘲弄的调侃显得太低级。的确,比起我们刚刚结束和以前有过的那些谈话,这句话实在是既不幽默也无营养。我在大衣口袋里搓了搓手指,看到下雪的兴奋心情凉了大半,只得和林闷声往前走去。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这沉默滞重得不大对劲,如同身边有无数个被压抑在狭小容器中的幽灵喷薄欲出。我忍不住转头看了眼林,不由得怔住了。我停下脚步后林也跟着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在看我,他停下来就好像是跟随着到达了墓地的灵车。他的嘴唇颤抖着,本来就皮肤白皙的他此刻的脸仿佛漂洗过的空白书页,眼神空漠地注视着面前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但与其说他在看那些雪花,莫不如说是雪花刚好落在身前令他的眼珠无动于衷的位置,他此刻看到的已不是眼前的情景。这是一幕令我似曾相识的表情,然而我却感到下一幕不再会是和记忆相同的结果了。

  “林老师?”

  第一滴眼泪顺着他的左脸颊滑落,划过脖颈,沁入他心脏上方的衣领。很快是第二滴,第三滴,和那些触到他脸上而融化的雪花汇成两注无止息的清泉,在寒冷的雪夜中迅速冷却,而又很快被另一滴温热的液体灼烧。他的喉头艰难地上下涌动,牙关紧紧地闭合着,两腮的肌肉紧绷。我心里一阵难过,直到此时他仍想拼命地掩埋着,而我知道这已经是他即将崩溃的极限了。

  “林老师……”我将手搭上他的肩。

  “嗯?!”

  这一定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奇怪的声音,仿佛一只被碾压致死的动物在临终前的最后呻吟。这声怪响将他的牙关打开了,那两瓣原本形态柔和的嘴唇正扭曲而颤抖着慢慢张大。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意料之中的终章终究是突如其来却合情合理地降临了。

  在这个平静的雪夜,林一发不可收拾的撕心裂肺的哀号响彻在这片空无一人的校园里,连树枝上方才积聚的摇摇欲坠的新雪都要在他的痛哭声中支离破碎。那些飘散在他胸前的柔弱的雪花被从他口中喷出的剧烈气息震颤得七零八落,街灯微弱的光线在他身上随着肩膀的抖动被切割成散乱的片段。我杵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痛苦在他身上势不可挡地蔓延。很快他的理智就不能再支撑他站立在冷风中了,他大张着嘴,如一只中弹的野兽缓缓地蹲了下来,那些原本修长而优雅的手指此刻如干枯的兽爪般撕扯着胸口。我随他一起蹲了下来,徒劳地用手抚着他的背。有一两个走夜路的路人顺道而来,看到这边的动静后,如躲避两团秽物般不自觉地绕开去。这位一直以来风度翩翩的哲学教授,一直以来强压住悲痛的坚强男人,此时却像一个正在发病的癫痫患者。口水顺着他的下颚滑落,那粘稠的半流体悬在他的嘴角旁,在凛冽的寒风中像爬行动物的毒液般摇晃着。这毒素在他体内潜藏得太久太久,终于来到了毒发的这一天,将这具已被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脆弱躯体在一夕之间毁坏得面目全非。他的眼泪在一阵猛烈的倾泻之后渐渐地枯竭,两道若隐若现的印痕在他脸上依稀可见。他仍在悲鸣着,然而我有些惊惧地感到他的哭泣在一阵短暂的迟滞之后开始转变成低沉而嘶哑的怒吼。他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死死地盯着前方,粗重的喘息和啜泣夹杂着几乎要竭尽生命之力的咆哮,像是在朝着无形的魔鬼爆发出满腔的仇恨与诅咒。这也许是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失智,作为向这个恶贯满盈的世界发出的激烈却无可奈何的控诉。我不愿也不敢去干扰他,我怀疑他此刻还能否意识到我的存在。在他同命运法庭不公正判决的抗辩中,我只能沉默地在他身边当一个爱莫能助的局外人。但他的怒吼持续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短,在渐熄的火焰中,他的声音一点点地衰弱下去,我甚至能感受到其中那丝精疲力竭的不甘。这潦草的收场在很久很久之后才最终归于静止,很长一段时间,他一动不动地蹲坐着,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身前狭小的一方地面,间或一声抽噎,以及从他冰冷的胸腔中挤出的阴沉的叹息。我静静地陪他蹲着,强撑着有些发麻的双脚。直到我觉得占据他头脑的只剩下死灰一般的空虚与平静,在越来越密集的风雪中,我默然扶他起身,他顺从得像个不苟言谈的孩子,但眼中仍是一片茫然。我拂去他肩上和头上的雪花,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领着他岔开未走完的下坡,往河边的方向蹒跚而去。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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