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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十)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这场雪只下了一天一夜就宣告终结,仿佛交给它的剧本只要求它完成了该有的戏份后便悄然离场。这座城市维持了几天银装素裹的影像,便在缓慢回升的气温中逐渐消融。铺满道路的冰雪陆续被铲到了一旁,被中断的交通开始有序地恢复。接踵而至的车轮和行人的步履将失去了支撑的残雪碾压成混合着尘垢和污泥的黑水,这些黑水一点点渗进被成团铲至路边的雪堆中,当这座城市彻底返回了本来的面貌之后,那些零散堆砌在路边的还未融化的雪团就像被遗弃的水泥块一般灰头土脸。我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之中迎来了又一个新年。我给林发去了拜年的信息,他礼貌地回复了,并要我在这边注意保暖。这之后的数月我都没有再见过他,他确乎是按照他的规划有条不紊地进展着他的工作和生活。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甚至在分别久了之后,我连对跟林是否有过交游都产生了些许的恍惚。这当然是我的错觉,他偶尔会给我通几条短信,告知我他课题的进展情况,就修改后的论文征求我的意见,或是简短地分享他在他现在所处的那座城市的见闻。和以往相比,我们的通信甚至是前所未有地频繁。那个雪天的那两条简短的信息渐渐地被我们顶到不太会注意到的位置,但我有时也会有意翻回去看看。那应当是已经成为只存留于我们之间的秘密了,严格说来,或许也可以把妻子算进去。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那天晚上发生在林身上的情形,在其他人眼中,他始终仍是那个英俊优雅、平易近人、勤奋而卓越的哲学教授。也许从来都没有人将他看作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新学期开始后,大概是受了林在寒假里的撺掇,我试着申请了一个课题。老实说我并没有指望能够申请成功,也并没有觉得自己真的能研究出多少有价值的东西来。那只是在我心中滋生许久的一个疑问,实质上或许是我关于自己的一个疑问。我只是觉得通过这个课题,或多或少能够让我对这个问题有几丝清晰的头绪。我也的确开始有计划地查找资料和阅读相关的著作,但申请报告在交上去之后却也如我所料地杳无音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中断我给自己添置的额外工作,我开始毫无负担地在自由的求解中自得其乐。我没有把这次失败的申请透露给林,但跟他分享了我的点子和一些思路。他觉得很有趣,并从他那颗囊括万物的脑袋里给我提供了一些相当独特而有益的建议。我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待他凯旋归来,这么说有点难为情,可我由衷地想念他。

  他如期在五月初回来了,我原以为他会邀我去老地方重聚,但他发来信息,要我周日去他家里吃午饭,他亲自下厨招待我。出乎我意料的是,他还邀我带上妻子一起来。我扭头征询妻子的意见,她想了想,点头同意了。

  这应当是林第一次见到我的妻子。五年前那次最初的聚餐时,妻子想必是在加班。即便她那时有空,我也不会带她前去赴宴。我极少带妻子出去参加社交活动,且不说那些连我自己都疲于应付的场合,即便是关系很好的朋友之间,我也尽量不让妻子在众人前露面。朋友们由此经常调侃说我是“金屋藏娇”,我通常都笑着糊弄过去。我只是不想让妻子作为我的附属而牵扯进我的人际关系中。林当然要数例外。我们来到林家里时,他打开门,先是对我报以一个只在老友重逢时才会出现的热烈笑容,随即客气而诚挚地同妻子握手,然后扶着我的肩把我们迎进了门。他似乎一大早就在准备这顿丰盛的午餐了,是卷着袖管系着围兜来迎接我们的。他的母亲不在,要过几天才从老家回来,两个孩子在客厅不亦乐乎地看着电视。他们还记得我,见我进来,高兴地跑过来向我问好。但他们对妻子不熟悉,有些生分和羞涩地看着她。然而女性大都有与生俱来的哄孩子的禀赋,妻子很快就和他们建立起亲昵的关系。这倒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完全不确定我能否在他们面前将神仙和英雄的故事讲得有趣。林相当欣喜地看着这一幕,仿佛这就是他邀我带妻子来共进午餐的初衷。片刻他转向我,笑着说我简直是暴殄天物。我愣了愣,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得朝他扬了扬眉毛。他指了指里屋的一间门,说书房在那里,要我先去逛逛,他抓紧时间做菜。他实在是太了解我了,但我觉得适当的客气还是必要的,于是问他要不要我帮点忙。他将有些松的袖管往上紧了紧,说请我们来就是想让我们尝尝地道的西南菜,我碰了就不正宗了。我笑着由他去,然后走向了他的书房。

  新教师的宿舍到底要堂皇得多,我那间陋室不要说书房了,连在卧室摆两个书柜都嫌拥挤。他这间书房是我梦寐以求的,除了靠窗的那面墙边摆了一张工作桌,三面墙都被他摆上了书架。置身于浩瀚的书海中,空气都氤氲着纸墨的清香。我就近开始观摩他的藏品,大部分都是德文书和英文书,我从旁边的其他中文书的书名中推测那些书应当都是和他专业相关的理论著作,几乎每本书都能从书顶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页边折角。我从进门的右手边逆时针看过去,到了第三面书墙的靠左位置看到了他专门为文学书设立的两组书架。他的文学藏书不算多,但几乎都是不朽的杰作,大部分都是英文法文和德文原著,我凭借我仅有的外文知识从中辨别出了巴尔扎克、加缪、莎士比亚、狄更斯、乔伊斯、歌德、托马斯·曼、赫尔曼·黑塞等闪耀着光辉的名字。当然也有中国经典著作,他单独放在了中央的位置。除了他在酒馆那晚视若珍宝的《道德经》和《庄子》,还有《红楼梦》《聊斋志异》《史记》和鲁迅。我一本书都没有抽出来,他竭尽半生构建起来的神圣的知识大厦,除了他自己,外人最好是不要随意挪砖卸瓦的。

  他的书架格子全都落了地,我从最低的一格往上一层层慢慢地看,而起初没有注意到这一组书架中上方的位置有几乎没放书的一格。当我的视线移上这一格时,看到的是一张小相框里的照片。那是他的妻子。我久久地注视着这张相片,它相当有年头了,材质和曝光的色彩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照片里的林的妻子十分年轻,看上去也许不过十八九岁,头发比我见到她时还要短,戴着一顶编织草帽,几乎是在没心没肺地笑着。那张相片的边上摆着唯一的一本泛黄的书,《挪威的森林》,或许这就是那本将他们烙上不可磨灭的羁绊的小说。老实说这本书放在这间堪称人类文明精华的书房中是有些突兀的,并非对村上春树先生有任何的不敬,只是无论对于文学史还是村上先生自己而言,这部小说都不具备多么伟大的价值。然而它在这里,在林的妻子的身边,在这偌大的空间中和她一起占据了独一无二的位置。我注视了他们很久,我想我不需要将这间书房再看一遍了。我离开了书房,关上了房门,林仍在厨房里忙碌着。

  他的厨艺十分了得,色香味样样齐全,西南菜那种独特的酸味和鲜味被他调理得恰到好处。我说他如此好的手艺为什么没把自己喂胖一点,他笑着说大厨的手艺从来都不是给自己用的。我们围坐一桌,两个孩子急不可耐地享用着父亲创造的美味。林问我们要不要喝一点酒,我早就打算和他久违地碰杯,特地没有开车。他转身去厨房,片刻后端来了一瓶红酒和三个酒杯,一一把酒斟上。将要碰杯之时,他迟疑了一阵,微微清了清嗓子,用像是教徒领圣体之前的祷告般的声调说了一句话。

  “今天是小君的生日。”

  我不自觉地看了看他的儿子,意识到错误后又看了看他的女儿,但我并没有在这天当中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专属于孩子成长时分的欢乐,于是我明白了他说的是谁。我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一番日期,五月十三日,一个稀松平常的初夏日,我们聚在一起庆祝一个已不存在的人的诞辰。我和妻子默然相视了一眼,紧接着看向林,他朝我们微微一笑,举起了手中的酒杯。我点点头,玻璃轻轻碰撞的脆音在我们的沉默中响起。小林大口地扒着碗中的菜,他已经能熟练地使用筷子,大部分的生活必备技能他都已经学会,他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林没有过多地留我们久待,晚上他还要带着孩子们去和外公外婆吃饭。他把我们送到宿舍小区门口,和妻子再度握手,并和我约好了下一次打台球的日子。他十分高兴我们今天能来,我顺势邀他下次来我家赴家宴,并且调侃说,我会少放点辣椒,不会为难他的。他笑了。用餐后的锅碗瓢盆他还堆放在洗碗池里,我让他快些上楼去,我们知道回去的路。

  看着他转角上楼之后,妻子不由得在身旁轻声地叹息。

  “林老师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我握了握妻子的手,至少此刻她还在我手中轻微而温热地跳动。这天的林跟数月之前的那个夜晚判若两人,也许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夜晚,也许总有一天连他自己都会将它遗忘。他不会跟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会向他提起,而我就像是在荒野中恰好目睹了流星坠落的守夜人。但我明白他永远都不会真正地走出悲伤,那悲伤始终存在,如同在大兴安岭的秋天静静地躺在落叶之上的母鹿的遗体,随着阵阵秋风被新落下的叶片一层一层地覆盖,最终隐没在茫茫林海。但它仍然存在,只是渐渐褪去了形体,同身边的落叶一道,化为骸骨,化为泥土,化为蕴藏着营养的腐殖质,或许有一天还会从中萌生一株柔嫩的新芽。林的心中将永远留存着这一小方土地,背负着只属于他的被决定的命运,深埋着对亡妻刻骨的爱与悲哀,独自陪伴着两个母亲永远年轻的孩子,历经一个又一个的寒暑,缓缓地了却漫长而宁静的余生。

已完结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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