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专栏 >> 白雪歌(中篇小说连载)
中篇小说连载 | 白雪歌(九)

  《白雪歌》系胡汀潞小说处女作,首刊于湖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湘江文艺》2020.6期。


白雪歌

文 | 胡汀潞

  我无论如何不放心他独自一人度过这个夜晚,而将他带回我家又毕竟会有诸多的不方便。我想到了我那间几乎从来不曾过夜的宿舍,那里或许是今晚安顿林的最好去处了。我领着林往我的河边宿舍走去,一路上他一言不发,也未表示任何惊奇和异议。积雪已经集聚起可观的厚度,上下坡的路面开始有些滑,我需要集中精神防止自己和已经失魂落魄的林不慎跌倒。我们来到宿舍门口,昏黄的声控灯敏感地亮起。我犹豫是否要跟林解释一下,但终究觉得毫无必要。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今晚你累了,在这里好好休息。他木然地点点头。我拧开了钥匙,领着林进了门。

  安顿好林在我卧室的那张小木床上就寝后,我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告知了她这天晚上的这种种情况,具体的细节自然不便多说。我说我在宿舍沙发上将就一晚上,让她安心先睡。明天要是没什么大碍,上午我就回家来。

  妻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稍后问我,“林老师现在还好吧?”

  我顺着半掩着的卧室门往里看了一眼。

  “老实说,那样子无论如何不能说是好。”

  妻子又沉默了,能够感觉到她在电话那头的轻声叹息。半晌后她对我说,“那你晚上睡沙发盖好被子,大雪天别着凉,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记得打我电话。”

  “嗯。”

  跟妻子通完电话后,我轻轻走进卧室又看了林一眼。他像是很快就睡着了,但也莫不如说是在昏迷,只有缓慢起伏的胸脯和偶然的轻微抽搐证明着他还是个活物。看上去他已经平复了下来,然而在睡梦中,他那被灼伤的五脏六腑,或许还在经受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煎熬,在奄奄一息的平静外表之下,正无休无止地翻滚汹涌。

  我睡得很不安稳,客厅沙发本就不是能安然入睡的场合,而一阵一阵低沉而哀怨的声响始终在我脑中萦绕不散,仿佛阴冷的地道里呜咽的风。我的宿舍处在小区中背风的位置,外面的风雪并未造成很大的干扰,可我仍被一种莫须有的动静搅扰得辗转反侧。一整晚我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时间如凝胶一般滞重,短暂而零散的梦境繁复得光怪陆离,脑中的弦几乎一刻也不曾松弛。紧张和疲惫的折磨终于让我在清晨时分放弃了这种若即若离的睡眠,我躺在沙发上,直直地睁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意识一点一点地各归其位,在彻底清醒之后,疲劳感竟然像蒸发一般消失了。我摁亮了手机,看了眼时间,快要六点,若是夏天,此时该要天亮了。我忽然想起了林,刚过去的这个让人觉得极不真实的夜晚令我方才意识到里屋还有一位落寞的客人。我轻轻地起身,凭借着记忆和一点点虚弱的光线摸索到卧室房门前,驻足听了听,未曾察觉到任何动静。我怀着一丝担忧慢慢推开了门。

  我刻意在睡前没有将卧室门关严,为了方便查看他的情况而不将他吵醒。但当我推开门时,他已经醒了。也许是,我不确定,他的的确确坐立在床边,面朝隐约渗进光线的窗口。然而他一动不动,背对着我,没有觉察到我进了房间。我看不到他的脸,在清晨黑暗的房间中,他只呈现给我一个模糊而伶仃的背影,我唯一确认的是他还在呼吸。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我不知道,他似乎仍沉浸在另一个世界而尚未回归现实。我忽然感到此刻的他像是一个倔强而孤独的俄耳浦斯,肉体还留在此岸,灵魂却已渡过河水去到了幽暗寒冷的冥府。他的身边聚集着无数因琴声而动容的鬼魂,而他只想带着属于他的那一个安然回返。我不忍心去打搅他,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之时,最后的幻影将在一片明亮之中灰飞烟灭。一时间我没有了任何别的念头,我站在原地,等待着他醒来,也许更情愿他的梦境持续下去。他像一座大理石雕像般静默着,许久都不曾有些许动作。冥府的阶梯漫长得几乎没有边际,也许他正在艰难地跋涉着,不顾已经写好的结局,执拗地想要改变自己和那个人的命运。

  终于,我看到他的肩膀动了动,微微抬起了头,窗外已经隐约有了第一批鸟的叫声。我觉得这最隐秘的时刻最好还是留给他自己,于是轻轻后退想要离开房间。然而他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他回过头,他的表情在尚未天光的早晨依然混沌不清。但我仿佛看到他昏暗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话。我走到他跟前,想问一句“睡得可好”来掩饰我的窥探,终归觉得太过虚伪而作罢。我拍了拍他的肩,这时他嘟哝了一句模糊的话语,像是“打扰了”之类的道歉。我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他回来了,欧律狄克没有回来。

  我劝他再睡一会儿,天色依然呈现着适合睡眠的状态,而我明白这时的他需要一场短暂而真实的睡眠来支撑他醒来之后的人生。他点点头,顺从地合上被子躺下了。我紧了紧透着越来越明亮的光线的窗帘,环视了一番,确认一切都处于正常的平静之中后,离开了房间,轻轻关上了房门。

  我回到沙发上重新小憩了一阵,睡得空寂而安详。七点多时我起身洗漱后出了门,去小区外的便利店买一点简便的早餐食材和给林使用的临时日用品。厨房的锅灶还能用,但冰箱里实在是空空如也。我想林在醒来后应该吃不下分量过足的油水热食,于是买了一组吐司片,一小棵生菜,一方火腿,几个鸡蛋和两瓶牛奶,准备做一顿简便而营养的三明治。老板带着有些纳罕的热情接待了我,看样子我是这天的第一个客人。雪还在下,在这个无声无息的冬日早晨成为了时间流逝的仅有见证。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踏行,拖下一串干净而萧索的脚印。路上零零散散遇到了一些早起的老人和欢度假期的小孩,孩子们尖声传递着他们的喜悦,而老人们慈爱地注视着满是欢欣的孩子,间或抬头看一眼飘扬的雪,眼神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往事和思绪。这场久违的雪在他们饱经风霜的一生中或许特别,或许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在白雪的笼罩之下,那些蜕变后的树木和街道也许依稀回返了曾经在冬日里的模样。我拍了几张雪景照,用手机发给了妻子,她回复得很快,要我别在外面冻着。我提着塑料袋,沿着原路返回宿舍,我来时的脚印还清晰地映在路面。略微多了几道其他人的,但在这条校区内的小路中,它们都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如一幅精致画卷中的细小点缀,被所有留意到这一幕的人珍藏至内心隐秘的一隅。

  林睡到了将近九点,我听到了门把手被拧开的窸窣响动,林顶着有些走样的头发走了出来。我将刚买的牙刷毛巾等日用品递给他,他道了声谢,走向我指给他的洗漱间。在他洗漱的当儿我在厨房熟练而迅速地煎好了三明治,待他出来之后,连同早已煨热的牛奶一起摆上了餐桌。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细嚼慢咽地吃着早餐。洗漱之后他将自己整理得很精致,翘起的那部分头发服帖地躺了回去,神情也恢复了平日的淡然,只是行动和面容因恍惚而有些迟钝,仿佛宿醉之后的迷离。我们几乎没有说话,他一边吃着早餐,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注视着光滑而黯淡的棕木桌面。期间他忽然问我吃饭了吗,我说,吃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雪还在下吗,我说,还在下。此后他便一言不发了。他吃得很慢很慢,似乎只是在偶然想起之后才又吃一小口。新出锅的煎蛋和火腿片冒出的细微热气眼看着就要消散殆尽,而我又不太好催他快点吃。时间仿佛生了锈的发条般一分一秒艰难地挪动着。

  在他快要吃完面包而伸手去拿牛奶瓶时我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我说一会我回家把车开出来送他回去,这个时候公交车大概都停运了。他愣怔了片刻,微笑着摇头说那样太麻烦我了,这种天开车也不安全。他说他一会走到系里去,翻一翻资料,等晚些时候路面积雪被清理掉一些之后再回去。我只得点点头。过后我又说,那我送你到系里。他仍是摇头,说这一晚已经太麻烦我了,不想让我再绕远路,劝我也早些回家。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默然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抿着凉了大半的牛奶。

  我终究没有留他太久,送他到了小区门口。我要他路上小心,慢一点走,他点了点头。我将一把方才出门时就拿着的卷起的伞递给他,说雪大,多少挡一挡风。起先他不要,我几近霸蛮地把伞硬塞到了他手中。他默默拿着伞,朝我笑了笑,雪花又开始覆上他的头发和眉毛,他的笑让我感到凄然。我们在一阵对视中告别,他转身踏上了厚厚的雪地。我看着他在风雪中的背影,雪让他的脚步慢了许多。他一步一步地挪着步子,在白茫茫一片的视野中成为越来越小的黑点,终于消失在拐角,隐没不见。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宿舍就很快回到了家,空空荡荡的宿舍令我悲戚。妻子在上班,两只猫迎接了我。我看到餐桌上有妻子留的字条,说冰箱里有一点剩菜和早上新炒的蔬菜,要我中午热一下吃,猫已经喂了,不用担心。我有些感动,我不知道妻子昨晚是否也睡得不太平。我坐上沙发,两只猫凑过来,大猫靠上我的腿,小猫跳到我胸前。我抚摸着它们,漆黑的电视机屏锁住我的视线,思绪在偌大的客厅长久地游离。

  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我划开屏幕,是林的短信。在一串稀疏而简短的文字的最后一条,是更短的几个字。

  “老许,谢谢你。”

  我斟酌了很久很久,数次将打好的一行字又悉数删去。最终我回复的内容比他的还要简短,一个字也没有,只是两个表示拥抱的小表情。我一度认为表情包是二十一世纪社交界最神奇的发明,它可以在任何基于通讯工具的社交场合使用,无论是乐于接受的还是疲于应付的,一个简单的表情总能传递出丰富的信息和情绪或是礼貌而不失体统地将话题终止。然而在此时,面对林的这条简短的信息,我却只能回复给他这样的表情。纵使我有千万条言语在心腹中想要对他诉说,我却只感受到对文字的深深的无力感。表情或许显得太过粗糙,语言在此刻却也无法表达我心中哪怕万分之一的真实。




作者简介

  胡汀潞,祖籍湖北黄陂,1992年生于湖南长沙,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曾有散文、随笔发表于《长沙晚报》《湖南工人报》等报刊,现供职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湖南文学》杂志社。



  部分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