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嘉庆四年正月，紫禁城。

　　初三日，乾隆帝驾崩，给事中王念孙第一个向嘉庆帝上书，弹劾文华殿大学士兼公爵和珅。

　　初八日，嘉庆帝宣布太上皇遗诏，“革大学士和珅职，下狱治罪”，并组织王大臣会同查案。

　　十五日，元宵节。嘉庆帝下诏，公布和珅二十大罪，三日后处死。

　　历时不过半月。嘉庆帝动作迅速，干净利落。

　　和珅究竟犯了哪几宗罪？《清史稿·和珅传》中一一载明，不像记载康熙惩治鳌拜、班布尔善那样，笼统得一笔带过。

　　看来，嘉庆帝扳倒和珅，心里还是挺虚的，生怕站不住脚、罪不服众。

　　他给和珅弄的第一条大罪是：“朕于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和珅于初二日在朕前先递如意，以拥戴自居。”

　　这在历朝历代是经常发生的事情。虽是泄露最高机密，但这个拥戴之功，是要受到后继之君大大奖赏的。

　　这足以证明嘉庆帝格局太小。他要以此来证明，和珅最受先帝宠爱，但提前投靠新主子，就是对先帝的不忠！

　　他以此为首罪，就是要为先帝严惩泄密者和叛徒。因为乾隆最讨厌泄密者，刘墉就曾干过这等傻事，把乾隆和阁臣的说话内容传出去，结果被罢免了协办大学士的职务，也就是赶出了内阁。此罪打头，应该是时任体仁阁大学士刘墉出了主意。

2

　　皇帝立储，既是家事，也是国事，自会考虑亲信大臣甚至满朝群臣的建议。

　　《雍正王朝》还专门安排了这样的戏。康熙首次废储后，专门下旨要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二品以上推荐新太子人选。虽然药没换成，但戏还是做足了。

　　此剧演到康熙大限将至，最后选中了胤禛，为防止诸子闹事，不还和张廷玉合演了一出恩威并施的好戏，逼隆科多发誓保驾新君吗？当然，这些是编剧们安排的，若真有这一出，那么张廷玉和隆科多也能证明雍正继位的合法性。争议是有的，但先帝与近臣谋立储君，并有意扶持和锻炼，这在历史上并不鲜见。

　　乾隆在位时，也立过太子，也中意过另一个皇子，但二子薄命，受不了荣立储君的殊勋，都过早夭折了。乾隆最后选择皇十五子颙琰，也是不得已的办法，乾隆三十八年就把密立其为皇储的诏书放在了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五十四年封其为和硕嘉亲王，乾隆未必没表现出特别的征兆。

　　直到乾隆六十年九月才公示颙琰的皇太子身份，和珅只是提前了一天才表露支持新君的心迹。作为乾隆晚年最宠幸的权臣，他应该早知乾隆的选择，这点表示也算不得大罪。

　　问题出在嘉庆帝在还是皇子时就对和珅很反感。《清史稿·和珅传》说：“仁宗自在潜邸知其奸，及即位，以高宗春秋高，不欲遽发，仍优容之。”而今乾隆死了，嘉庆真正亲政了，他自然不会放过和珅。但和珅是先帝的重臣和爱臣，新君要治他的罪，最好打先帝那张已经虚无的牌：和珅提前泄密，向还未公示的储君示好，这是不忠！同时，和珅有意向颙琰传递消息，有邀功之嫌，也是一种威胁。

　　在其他继位者那里，这样的行为自然会受到大大的封赏，但是嘉庆帝把本应感激的事情弄成扳倒和珅的第一宗罪。这点，即便乾隆地下有知，也是哑口无言。

　　此事就坏在和珅太嚣张。

3

　　乾隆帝二十五岁登基，在位六十年，退位后还执政了三年，而和珅出生于乾隆十五年，小乾隆四十岁。乾隆垂暮之年，和珅正年富力强，门徒遍布朝野。嘉庆帝给他弄的罪行中，就有一条：“大学士苏凌阿重听衰迈，因与其弟和琳姻亲，隐匿不奏；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在其家教读，保列卿阶，兼任学政。”同时他还操控了军机处的人事权，“记名人员任意撤去”。（《清史稿·和珅传》）

　　嘉庆帝小和珅十岁，虽被封为嘉亲王，在乾隆晚年临朝时，被命令与和珅站在他旁边，但和珅成了乾隆帝的扩音器和传话筒。每日朝会，和珅就等同摄政，满朝文武上奏什么，他就“听取”乾隆说话，自己下判断，把持朝政，因此朝野都称和珅为“二皇帝”，就连英国使臣马戛尔尼也知道这件事。坐在一旁的嘉庆几乎没有发言权，真正握有实权的是和珅和乾隆。

和珅画像

　　和珅也把自己当成了“二皇帝”，动辄压搁军报，隐没不报。即便乾隆驾崩后，和珅把已经继位四年的嘉庆帝的谕旨压下不发，重新拟旨发出。所以，嘉庆帝说：“皇考升遐后，朕谕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和珅擅令已、未出痘者俱不必来。”

　　嘉庆帝查抄和珅家产时，除查出为国家财政年收入的数倍金银外，还发现和珅家中“楠木房屋僭侈逾制，仿照宁寿宫制度，园寓点缀与圆明园蓬岛、瑶台无异”，“所藏珍珠手串二百余，多于大内数倍，大珠大于御用冠顶”，“宝石顶非所应用，乃有数十，整塊大宝石不计其数，胜于大内”。

　　他的大罪中，还有一条“取出宫女子为次妻”。此女子即黑玫瑰，本是和绅陪乾隆下江南时从扬州盐商汪如龙处弄来选送给皇帝的美女。乾隆年迈时，后宫每年春季都会遣散一批宫女出宫，和珅买通太监总管，借机把黑玫瑰遣出宫，从皇宫转移到和珅的别墅淑春园，后来接到府中，做了自己的小妾。皇帝睡了的女人，和珅弄出宫接着睡，看来是蓄谋已久。

　　此外，和珅人到中年，便在“蓟州坟茔设享殿，置隧道，居民称和陵”。和珅的生圹，修了地下宫殿和隧道，完全是在为自己修不是皇陵的皇陵。

4

　　和珅不断擅权营私，僭越逾制，而且还有不少罪状，没把新上台的嘉庆帝放在眼里。

　　和珅没有特旨，在太上皇乾隆帝召见时，直接“骑马直进圆明园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或“乘椅桥入大内，肩舆直入神武门”。

　　颐和园和紫禁城是帝王的家。到帝王家门口，无论富贵贫寒、高尊卑贱，乘轿者下轿，骑马者下马，这是规矩，也是礼制，否则就会受到惩罚。没经皇帝允许而敢在皇宫御苑禁地骑马、乘轿出入，这是犯禁。

　　清朝有关大臣进宫的规定更加复杂。偌大的皇宫，禁止官员随意骑马、乘轿，这是维护皇帝的权威，也是维持皇宫的秩序。对于官员中的年高者，须经过皇帝特赏后，方可骑马或乘轿，叫“赏朝马”。乾隆初年稍微松弛，内阁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年迈，经皇帝特批可以在紫禁城内乘轿。

　　乾隆到了晚年，体会到年长者和疾病患者骑马的难处，在五十五年颁谕：“内外文武大臣，特恩赏在紫禁城骑马，用资代步。但年老足疾之人，上马亦觉艰难，嗣后已经赏马之大臣，因有疾艰于步履者，仍加恩准令乘坐椅，旁缚短木，用两人舁行入直。”（《郎潜纪闻》卷二）

　　按此规定，和珅要想在皇家禁地骑马，须得皇帝的特旨恩赏，不得胡来。至于坐轿，和珅还不够格，他没有得到皇帝准许骑马的特旨，而且嘉庆初年，和珅还只四十多岁，算不得年老之人。

　　但是，他骑马直接进圆明园，是发生在嘉庆三年。和珅没有得到嘉庆帝的特许。所以，嘉庆帝在公布和珅大罪时，说：“上年正月，皇考在圆明园召见和珅，伊竟骑马直进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无父无君，莫此为甚。”和珅自恃是太上皇的宠臣，盛气凌人，并不把嘉庆当皇帝。

　　至于和珅称腿有疾病，但不请示，直接乘椅桥入大内，肩舆直入神武门，也是僭越，这是皇帝的待遇，和珅目空一切，把自己当成了“二皇帝”。

　　在那个年代，如果没有经过皇帝同意，擅自骑马或坐轿进入紫禁城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交给理藩院或邢部处理。

　　嘉庆很忌讳此事，御前大臣鄂勒哲依图自恃位尊，擅自坐轿，结果皇帝严厉申饬，并交理藩院议处。

5

　　还好，嘉庆和刘墉们给和珅弄的二十条，并无谋逆、篡弑的名目。

　　嘉庆帝本想对和珅凌迟处死，可见对其恨到了何等程度。最后是和珅的媳妇、嘉庆的妹妹十公主求情，嘉庆最后赐了和珅一根白绫，留他一个全尸。毕竟他是先帝的最爱，也给嘉庆做过首辅，还是皇家的亲戚。

　　嘉庆帝将和珅的罪行一一存档，就连他的“家奴刘全家产至二十余万，并有大珍珠手串”，也写得很清楚，可见嘉庆帝在处决和珅时还是很惶恐的。

　　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但在强势的和珅面前，嘉庆一度还是显得很虚弱。

　　本文选自《清史不忍细读》，向敬之著，华文出版社2019年10月版。

　　作者简介：向敬之，独立书评人、明清史学者。曾任出版社、报社文史编辑十多年，书评、随笔散见《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纪检监察报》《南方都市报》《新民周刊》《上海证券报》等。出版有《细说康熙：王朝纷争六十年》《明史不忍细看》《清史不忍细读》《现场与背后》和三卷本《敬之书话》等。《大清定局》《明清破局》《康熙奇局》《雍正迷局》《极简大明史》《极简大清史》等即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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