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九)丨我已徘徊多时,为生活编写欢乐的乐章
潇湘诗会·丝网 2019/12/20 14:23:48
作者丨阿赫玛托娃
译文丨荀红军
我已学会简单而明智地生活,
瞭望天空并祈祷上帝。
为了使多余的不安变得疲惫
我在黄昏前徘徊多时。
当谷底的牛蒡沙沙作响
黄红两色的花楸果垂下头来,
我编写欢乐的诗章
歌唱腐朽的,腐朽而美好的生活。
我回来了。猫儿轻舔着
我的手掌,令人爱怜地打着呼噜,
明亮的灯光在湖畔
锯木场的小塔楼上闪烁。
只有飞落房顶的鹤鸣
偶尔穿过寂静。
如果你叩我的门
我觉得,我甚至都听不见。
选择一种面对
文丨远 人
俄罗斯诗歌历来以谨严、纯正为传统。在具有世界影响的俄苏诗人中,除了对形式大胆革新的马雅可夫斯基之外,其他诗人的作品大都表现出一脉相承的崇高感。而且,越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越是散发别具一格的庄重音调。就安娜·阿赫玛托娃(1889—1966)的诗歌来看,其毕生作品无不在倾诉中具有沉思的魅力。作为读者,我们又从她的倾诉中触及她对生活的感知。若无此能力,阿赫玛托娃也不可能在诗歌中完成自己。
诗人有别于常人之处,主要体现在诗人拥有常人很难具备的观察角度和表现力度。对阿赫玛托娃这样的诗人来说,观察力与表现力,像是与身俱来的天赋。任何一种题材,都在她笔下点石成金。
这首《我已学会简单而明智地生活》是她创作于1912年的早期之作。年仅二十三岁的诗人就已表现出令人刮目相看的创作才华。面对其作品,我有点诧异苏联文艺理论家阿·帕甫洛夫斯基对阿赫玛托娃“早期感受并不开阔”(见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安·阿赫玛托娃传》第27页,守魁、辛冰译文)的结论。就这首诗来看,阿赫玛托娃已显示了她对生活的深入体认。
生活如何解释?我们并不陌生,人类的野心之一,是企图将所有事物进行命名。但从古至今,也没有人对生活给出一锤定音的释义,原因是生活本身太过复杂。在西方,以苏格拉底为源头的哲学探索就是尝试对生活谜底的揭开,当接力棒到二十世纪的加缪手上之时,谜底非但未揭,哲学还将任务归结为人生值不值得活下去的问题。这里掩藏的,就是哲学对生活最终的束手无策。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体验和认识,每个人也有自己从生活中得到的个人感悟。正因如此,人才会对生活投入自己的全部。但人投入生活,不等于能定义生活。我们唯一确定的,是人经历了什么生活,就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当我们体会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之时,真正的感受是哈姆莱特成为了生活本身,才导致每个看向他的眼光和视角不可能取得一致。
只是,无论哈姆莱特具有怎样的复杂性,也无论他具有怎样的悲剧性和多样性,我们能够发现,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子始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并没有将双眼转向天空,更没有转向对上帝的祈祷。其中问题所涉,是人该凝视内心还是凝视天空?
在阿赫玛托娃这首诗里,我们与其说她怀有俄罗斯人特有的信仰,不如说她将眼睛看向了更高处和更远处。决不能说,一个人凝视内心就是错误,但事实往往又是,人过于沉浸自我,容易使内心的沉重多于轻松、疑虑多于信任。在阿赫玛托娃这里,不能说她选择的是轻松,毋宁说,她选择的是思索。令人惊异的是,阿赫玛托娃在年轻时就给出了思索的结论,她确定自己一生的凝望方向是对“天空并祈祷上帝”。有了这一前提,她才意识到人在生活中沾染“多余的不安”后会使人“变得疲惫”。我们承认,“不安”和“疲惫”,是人生的必然心理,也是没有人能避开的心理。所以,人对生活进行什么样的选择就极为显凸。
阿赫玛托娃劈头告诉读者,她的选择是“学会简单而明智”。这是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选择。因为“简单”与“明智”,往往是人历尽沧桑后才做出的选择,它意味一种从“看山是山”到“看山仍是山”的过程完成。所以,阿赫玛托娃的选择绝少是一个尚在青春期的人能做的选择,但她毕竟很坚定地做出了这一选择,这也就表明,阿赫玛托娃在她的花样年华时,对生活已有了深思熟虑后的判断。作为读者,我们在惊异她的早熟与早慧之余,能进一步感受阿赫玛托娃不是想从此逃避生活,而是为了进入更广阔的生活。
说这首诗体现了阿赫玛托娃对更广阔生活的进入,理由就是,她的目光在保有身为诗人而必不可少的内心凝视之时,对人之外的世界有了专心致志的打量。其结果是,阿赫玛托娃在感受中听到“谷底的牛蒡沙沙作响”,看到“花楸果垂下头来”,甚至精确地指认花楸果的“黄红两色”。这些被常人忽略的事物在诗人眼里显得异常珍贵,诗人也才能因珍贵的认识而为它们“编写欢乐的诗章”。哪怕它们终将“腐朽”,但依然不失“美好”。这其实是生活对阿赫玛托娃选择后的回应——“简单而明智”给人带来“美好”的感受,即使诗人从复杂的生活中回到家里,也依然能体会种种“美好”的继续。当一只猫的呼噜让她觉得“令人爱怜”,当司空见惯的“灯光”“湖畔”“锯木场”“小塔楼”等事物转变成她笔下令人怦然心动的诗行,甚至,当诗人沉浸在“简单而明智”带来的内心“寂静”,连“你”的叩门声也“听不见”时,都说明阿赫玛托娃对“简单”的“学会”的确有来自心灵又高于心灵的价值和意义。
当我们认真打量人生,会发现人最应“学会”的就是“简单而明智”,以及对万物全身心凝视而获得的“寂静”。人很难获得寂静,就在于人总将关注的焦点集中在自我身上,集中在患得患失的内心忧虑之上。不是说人应该放弃自我,更不是说人应漠视内心的忧虑,而是一味追求自我和沉浸忧虑,会失去对世界本身的“美好”感受。从阿赫玛托娃这首奠基之作来看,正是她理解到生活需要“简单而明智”,才获得高于他人的创作眼光,获得从世间万物汲取养分的能力。我们更不能忽略,在她写下这首诗的五年之后,俄罗斯大地出现狂风暴雨般的激变,阿赫玛托娃和所有的俄罗斯民众一样,被时代身不由己地裹挟。在她随后充满动荡的悲剧一生中,能始终支撑她的力量,未尝不能从这首诗中找到根源。
诗人简介
阿赫玛托娃,1889年生于敖德萨。俄罗斯著名诗人。她的诗体现出俄罗斯古典诗歌优美、清新的特点,深受读者喜爱。其代表作有《黄昏》《念珠》《车前草》《安魂曲》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