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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五)丨在孤独深处,聆听美的召唤


  为美而死

  作者丨狄金森
  译文丨余光中

  我为美而死,但是还未
  在我的墓里安息,

  又有个为真理而死的人

  来躺在我的隔壁。


  他悄悄地问我为何而死?

  “为了美。”我说。

  “而我为真理,两者本一体;

  我们是两个兄弟。”


  于是像亲人在夜里相遇,

  我们便隔墙谈天,

  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际,

  将我们的名字遮掩。


在孤独的自我深处

文丨远 

  任何一个时代,从来不缺出类拔萃和特立独行的个人,他们生前默默无闻,死后极备哀荣,美国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便是其中极富代表性的一个。在不少读者眼里,一个享有全球声望的诗人,其生平会如戏剧般跌宕起伏。但我们面对狄金森的一生,会发现她的生平不但不起伏,还枯燥到极点。自二十五岁开始,求学生涯不长的狄金森就足不出户,既对家中的访客避而不见,连近旁的哥哥家也不去登门,甚至,终生未嫁的孤独还为她带来“艾默斯特修女”的称谓。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这都是不可想象的一生,何况一个情感丰富的诗人?
  我们总听到人说,诗歌来自生活。这句话的另一个意思,就是没有生活的人,很难创作出富于生活质量的作品。而且,越是优秀的诗人,就越是具有与众不同的体验。当二十世纪初年的德国青年诗人卡卜斯深感自己因欠缺生活阅历而苦恼时,里尔克给出的劝导是,“你不还永远据有你的童年吗,这贵重的富丽的宝藏,回忆的宝库?你望那方面多多用心吧!试行拾捡过去久已消沉了的动人的往事……”(见三联书店1994年版《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第4页,冯至译)。
  狄金森当然读不到晚她一辈的里尔克的书信。从她留下的一千多首诗歌来看,我们极少发现她从那个“回忆的宝库”攫取题材。关于童年的作品早琳琅满目,很难再翻出令人眼前一亮的新意。狄金森的全部天赋都指向内心。她的诗歌风格及具有的动人感染,也在这首《为美而死》的短诗中得到了充分体现。
  说这首诗体现了她的风格,是我们在阅读狄金森的全部诗歌之时,会发现她绝大部分诗歌都以四行体为构成,三四个段落就完成一首,这些诗歌虽短小、精致,却像浑然天成的某个存在,被狄金森悉心摘下。
  就表现手法而言,每一个简单的修辞都使她的诗歌得到出人意料的文本呈现。这首《为美而死》也是如此,全诗仅仅使用最简单的拟人手法,就出现惊心动魄的效果。狄金森之所以能做到,就在于这一修辞手法所掩藏的,是狄金森全部的心灵和渴望。它们交织成狄金森诗歌的特色和厚重。当然,这些厚重不是惠特曼似的厚重。作为狄金森时代最生机勃勃的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歌并未进入过狄金森的阅读视线。不是她不想读,而是根本读不到,甚至,我们还无法考证狄金森是否知道惠特曼的名字。从这里也恰好证明,狄金森的诗歌才华自然生成,从一开始就具有弥足珍贵的个人特性。
  这一特性体现在狄金森对美与真理的不懈思索。她的生活固然贫乏得如同死水,但她的心灵始终在“美”与“真理”间搏动,直到它们凝结成匠心独运的思想果实。作为天才型诗人,狄金森的手法也别具一格。她将“美”与“真理”设置在人死后的墓穴,这就体现了狄金森的精心构思。但我们有时候又能体会,一首短诗往往不取决于构思,而取决于诗人福至心灵的瞬间感受。狄金森在这里体现了她对瞬间的把握。这一把握不是突如其来,它扎根于狄金森从不懈怠的心灵冥思和精微体验。诗歌是美的载体,也就保证了狄金森对美的逐日追踪。当她将自己的生活彻底封闭,别有洞天的领悟也就在她的感受中打开。
  必须承认,封闭的人生也是人生。狄金森究竟为什么封闭自己,可以在这首诗里找到答案——她要感受自己认可的美,甚至,她愿意死于这种美。这是常人很难理解和深入的感受。在狄金森那里,却是须臾不离的存在。“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句话已告诉我们,美的事物足以令人在神游万仞时获得感怀和宁静。只是,狄金森以为的“美”和庄子以为的“美”有极大不同。当庄子在感受天地之美时,狄金森在感受内心之美。甚至,在她眼里,内心之美与真理是“两个兄弟”。所以在她看来,为美而死也就是为真理而死。这是狄金森的透彻领悟。它不来自他人教导。真正的哲学都在每个人内心。用海德格尔的说法,它沉淀为个人之“思”,所以,在狄金森笔下,诗歌虽短,却张力十足,为之进一步的证明已在这首诗中提供,狄金森的思索达到了接近真理的程度。
  美和真理,是每个人的渴求,哪怕庸俗的真理,也不缺一心一意的追求者。狄金森以为的真理当然不是庸俗的真理,而是与美相伴终生的真理,也是她终生寻求的真理。只是谁也不知道真理究竟是什么模样。当狄金森愿意为美而死时,也得出她的个人结论,一定有人愿意为真理而死。只是愿意为美而死的人不多,愿意为真理而死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狄金森感受和追寻的真理决非受控某种意识形态的言行,而是人生必然要去寻找的心灵支撑。人有了支撑,就有了对生与死的理解。所以,狄金森诗歌展现的,是动人心魄的力量。它看起来弱小,却充满令人吃惊的固执。它对读者也形成一种提醒,死是所有人的归宿,但一定要携带对真理的认识,这才是人活着的意义。活的方式千百万种,对真理的寻求却只有全心投入的唯一一种。在这首诗中,狄金森甚至比大多数人更明白,不是所有追寻美和真理的人愿意为自己的追求献身,真正的美和真正的真理,永远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它要求获得者在活着时的专心致志和一往无前地投入。
  狄金森更明白的是,世俗永远是世俗,无论美与真理对人发出过怎样的召唤,也决不是所有人都会将这些召唤始终聆听,更不会将召唤带来的感受进行坚决地挽留。愿意将一生用来感受美和真理的心灵永远是人类中稀少的心灵,但人类的绵延又只会在这些稀少中获得思想的浸润。为美而死和为真理而死,二者属性一致,狄金森才在诗中步步深入,最后抵达的是“直到青苔爬上了唇际,将我们的名字遮掩。”这行末句揭示了最无情而又最现实的状况——人类的思想献身者大多数是被遗忘的,但他们清醒地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和为了什么。这种行为不需要得到大众的颂扬。心灵属于自我,心灵的追求也属于自我,它的价值只属于时间。诗人需要对自我有什么样的挖掘,狄金森提供了令人再三咀嚼的证明。
  2019年5月6日


诗人简介

  艾米莉·狄金森,1830年生于美国艾莫斯特。25岁开始闭门不出,在孤独中埋头写诗,为世人留下大量优秀诗篇。她的诗风凝练婉约、意象清新奇特,被视为20世纪现代主义诗歌的先驱之一。因为作品像一幅幅灵魂的风景画,她本人也被称为“灵魂的风景画家”。其代表作有《我从未看过荒原》《最好的居于视野之外》《逃亡》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