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二十二）丨我们选择不了时代，却可以选择自己
潇湘诗会·丝网 2019/12/21 14:24:33
一九四〇年
作者丨布莱希特
译文丨阳 天
小儿子问我：
“我该学数学吗？”
“为啥？”——我想回答说，
“你不学也看得出，两块面包比一块多。”
小儿子问我：
“我该学法语吗？”
“为啥？”——我想回答说，
“这个国家正在沉沦。只要
你用手揉着肚皮，呻吟叹息，
人们也会理解你。”
小儿子问我：
“我该学历史吗？”
“为啥？”——我想回答说，
“不如学学用你的脑袋钻地球，
那时你也许还能保全性命。”
但我对他说：“对，去学数学，
学法语，学历史！”
细节表现的时代
文丨远 人
诗歌以对话体完成，也使它很像一幕微型戏剧。在诗中进行对话的，很可能是作者和自己小儿子的真实对话，也可能是那个时代的父辈与子辈的对话。文学作品的力量，往往在瞬间的极致中迸发。作为戏剧家，布莱希特当然知道，戏剧的力量来源于对话。他将这一力量转换到诗歌之中，同样出现戏剧般的震撼效果，也使这首短诗充满瞬间的爆发高潮。
仅看诗中的对话，不过来自极普通的日常。布莱希特的戏剧手法也就在这里体现，越是平常，越是惊心。对布莱希特来说，他的戏剧实践已足够保证他在一首诗中制造惊心动魄的阅读效果。这首诗也同时证明了，走向成功的戏剧往往来自日常。日常的戏剧性比强行刻画的戏剧性更能展现生活的核心和它的方方面面。在1940年代，戏剧性的日常充满每个德国人的生活和家庭，就看写作者是不是具有提炼的能力和表述的功底。
希特勒的登台改变了德国，改变了整个二十世纪的走向。当这个不可否认已进入历史的人物在1933年攫取德国权力后，迅速推行领袖意志下的种种政策。文化领域是每一个独裁者都不会掉以轻心的领域。希特勒以“纯洁德意志文化”为借口制造的焚书事件令当时的德国像是重新回到中世纪。在当时，蛊惑人心的口号得到多数人的拥护。除了一些清醒的少数人，整个德国陷入一场历史罕见的狂热。对不符“国家社会主义”准则的文艺作品被全部扔进火堆，包括闻名全球的雷马克、托马斯·曼、杰克·伦敦、海伦·凯勒、弗洛伊德、茨威格、海明威、路德维希等人的著作，也包括了布莱希特的书籍。在希特勒的政策中，人类创造的各种“非德意志”文明都将成为不利于第三帝国发展的思想毒素。大量德国作家和艺术家不得不踏上看不到尽头的流亡之路。
不论经历什么，在作品中表现一个时代是所有创作者的野心，也最考验写作者的思想深度。就反映纳粹时代的文学作品而言，最著名的当属君特·格拉斯的《但泽三部曲》。当我们面对布莱希特这首短诗，也会发现它充满过目难忘的阅读魅力。与长篇小说相比，甚至与一部结构宏大的戏剧作品相比，想用一首短诗表现时代，其难度可想而知。
从这首不足二十行诗的表现手法来看，布莱希特运用了自己影响全球戏剧发展的“陌生化效果”，父与子的对话表面上缓慢，内在却保持急速的转换，“小儿子”提出的三个问题看似平行，当事人（也包括读者）的情感却在步步深入。就对话过程来看，最令读者惊讶的，是“我”真正说出的话只有最后一句。在儿子接二连三的提问中，“我”的回答都只在大脑中盘旋，没有被真正地说出来。这就表现了布莱希特对“陌生化效果”的处理，同时也让读者跟随他的处理手法进入时代的现场。
是否该学“数学”、学“法语”、学“历史”，是我们感到难以置信的问题，也是不可能的问题。布莱希特的戏剧手法在诗中运用得极为巧妙——儿子问不可能的问题，父亲在脑中涌上最现实的回答，都表明了时代对每一个个体的笼罩。这是布莱希特手法的高明。
就诗中的“小儿子”来说，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可能知其来龙去脉，只是恐怖的时代氛围令少不更事的人也不知不觉地有所感应。他知道国家不允许他们学习数学、法语和历史等等，但人类的知识总不可避免地对人产生巨大的吸引。小儿子问父亲，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当一个最简单的问题都要从父亲那里获取，足见门外的时代到了何等惊人的恐怖程度。对父亲来说，一切都昭然若揭。人要服从时代，就必须给出时代要求的回答。所以我们看到，父亲头脑中盘旋的回答也在步步深入，直到涌现出“用你的脑袋钻地球，/那时你也许还能保全性命”的想法。这是时代的恐怖之处——连最简单的学习也极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布莱希特写下这首诗，与其说他在控诉时代，不如说他以非凡的笔触，将时代的真相连根拔出，让它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不论当时的人还是今天的读者，每个人都从中看到诗中声色不动的激烈，感到时代给予人的窒息。
就诗歌本身来看，全诗的结尾也就是父亲终于说出的回答，“但我对他说：‘对，去学数学，/学法语，学历史！’”戏剧有终结，诗歌也同样有终结。父亲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读者读到这里，感到的内心震动不仅是父亲的坚决，更是一个知识分子不能丢弃的良知体现。
不论什么样的时代，总会要求人做出选择。选择屈从还是反抗，是对人的基本衡量。我们决不能忽略，1940年尚是希特勒横扫西欧的武力辉煌期，他能得到当时全体德国人的支持，是日耳曼民族看到自己国家将要登上的，是史无前例的征服高峰。
对并非犹太人的布莱希特来说，他更关心的是人类前途渺茫与否。这是他作为一个知识人的视野体现，也是作为一个良知人对文明敬仰的体现。他借诗中的父亲之口，明确了他在武力与文明之间的选择。这不是当时每个德国人都能拥有的态度。人类中没有谁甘愿背井离乡，当布莱希特目睹柏林国会大厦纵火案，目睹自己的剧作遭到全德国的猛烈排斥，就决然踏上流亡之路，这就表明他不愿生活在一个文明被扼杀的国度。当一个父亲对儿子给出这样的回答，他知道等待自己和儿子的会是什么。一个人选择不了时代，却可以选择自己。这是布莱希特通过这首诗给我们的最大启示，也是这首诗本身在最后爆发出张力的最大缘由。
诗人简介
贝托尔特·布莱希特，德国戏剧家、诗人。1898年生于奥格斯堡市一个商人家庭。他曾在大学学哲学和医学，但真正感兴趣的诗文学和戏剧。因政局动荡，他在被迫流亡国外，在此期间，他的文学创作从未中断。其代表作有《马哈哥尼城的兴衰》《三分钱歌剧》《巴登的教育剧》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