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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二十五)丨终有一人,为你揭开人生的玄妙


  “其余的,我到了地狱自会说出”

  作者丨卡瓦菲斯
  译文丨阿 

  “是啊,”合上书卷,总督接着说

  “这一行不仅美妙,也至为真确。

  索福克勒斯以充满哲理的笔调写下它。

  我们在下面会说些什么,说多少,

  我们看起来会有多大的变化。

  我们今天像不眠的卫兵一样守护的东西,

  那些锁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创伤和秘密,

  让我们日复一日如此焦虑地把守着,

  但到那时,都将在地狱毫无顾虑地和盘托出。”


  “你也许会想加上一句,”一个智者微笑着说,

  “假如他们真的会在下面谈论那种事情,

  假如他们还是搁不下那些东西的话。”


在确切与模糊之间

文丨远 

  阅读希腊现代诗人康斯坦丁·卡瓦菲斯(1863—1933)的诗歌体验十分奇妙。首先他的诗歌不是很长,甚至极为偏短,其次他的短诗无不蕴含某种即将炸裂的性质,使读者在读过之后,忍不住要掩卷思索片刻,也忍不住要认真回味一下刚才读到的诗句和自己内心感受的震动。这首《“其余的,我到了地狱自会说出”》尤其如此。
  关于诗歌有个说法,长诗见耐心,短诗见功底,它的意思就是短诗对写作的要求更为严酷。卡瓦菲斯在自己理解后的实践中接受了这一严酷,甚至将诗歌本身也写得严酷。这首诗从题目开始,就给读者暗自心惊的感受,原因是卡瓦菲斯将该诗主题设置在平常人不敢轻易涉足的死亡领域。
  卡瓦菲斯的诗歌创作手法多样。不论哪种表现手法,他知道一首短诗应该在最快的表现速度中将核心全盘托出。每首诗都有核心,就看作者交出的方式。卡瓦菲斯这首诗的交出方式堪为脱兔,读者刚刚面对,就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已到了诗歌核心。最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核心不像其他诗人的作品一样,能让人看到作者清清楚楚的写作目的。卡瓦菲斯的目的表面上明确,暗中又处处充满欲说还休的暧昧。
  全诗仅仅截取了总督和智者的对话。人与人之间的对话本应给读者清晰之感,卡瓦菲斯又不经意地隐藏了最重要的部分。就对话来说,双方都理所当然地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他们围绕的主题是什么。
  这首诗的匠心就体现在卡瓦菲斯将对话进行了掐头去尾,读者面对的只是总督与智者各为一句的片段。我们说诗歌是语言浓缩的艺术,在卡瓦菲斯这首诗里,诗歌成为了片段的艺术。生活中没有哪个片段不能成为艺术,就看表现者如何表现。这里考验的是写作者的全盘构思。卡瓦菲斯的构思堪称精妙。总督和智者之前谈了什么没有在诗行中得以体现。卡瓦菲斯以非比寻常的大家手笔从总督的结束句开始,这句话对这首诗的读者来说又刚刚是开始。所以,面对诗歌的第一行,读者就是面对一种巨大的张力。这里体现了卡瓦菲斯对诗歌的非凡把握。诗歌一定得有张力,否则无法对读者构成意外。爱尔兰诗人希尼说一首短诗就应该给读者提供意外,卡瓦菲斯在这里提供的意外不止强烈,还到了打击人心的地步。
  用对话的结束句作为全诗的开始,不等于双方在前面的对话信息就荡然无存。卡瓦菲斯以看似平常,实则极具匠心的交谈手法告诉读者,总督刚刚读完一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卡瓦菲斯没说总督读到的是哪部剧作。对一首诗歌来说,有的必须交代清楚,有的则可以留下空间。索福克勒斯的作品能流传千古,必然充满人生的智慧和对终极问题的探讨。所以,卡瓦菲斯笔下的总督将话题直指人生的终极就显得自然而然。
  当他承认索福克勒斯写下的“不仅美妙,也至为真确”时,就说明索福克勒斯唤起了他的感同身受。我们不必追问,索福克勒斯写下的“其余的,我到了地狱自会说出”来自哪部剧作。当总督通过阅读,体会到人在活着时的行为是“我们今天像不眠的卫兵一样守护的东西,/那些锁在我们内心深处的创伤和秘密,/让我们日复一日如此焦虑地把守着”时,会让我们绕开索福克勒斯的诗句,直接进入我们在活着时是不是也像总督所说的那样,对“内心深处的创伤和秘密”进行“焦虑地把守”。这的确是属于人生的诗句,也是属于终极的诗句。每个写作者都渴望将终极的感受写出来,但不是每个写作者能游刃有余地做到这点。卡瓦菲斯在这里举重若轻地将诗句指向终极,不能不令人惊叹。
  总督接下来把话说完,“但到那时,都将在地狱毫无顾虑地和盘托出。”这是让读者感到猝不及防的收句。总督——或者说卡瓦菲斯刚刚谈到生的做法,立刻未做任何征兆地进入死的做法。这是人生两极的剧烈碰撞。有碰撞,就意味有核心。
  在这首诗里,核心之词也是暧昧之词,即“东西”。在总督嘴里,这是人人都要像“不眠的卫兵”一样守护的对象,但总督和卡瓦菲斯都没说它究竟是什么。这恰恰是这首诗在手法之外所体现的主题魅力。人在活着时,总会有某种难以言说的“秘密”。每个读者的确能体会自己内心有不能言说的“东西”,它与自己的生存有关,与自己之所以活着有关。说它形而上也好,说它玄奥也好。人生本来就充满形而上和玄奥。总督因索福克勒斯的提醒而产生这一感受,也就说明这种感受属于我们每个人,但不是每个人时刻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这点。总督从前人的智慧那里得到体会,于是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与此同时,他还觉得人活着的秘密“将在地狱毫无顾虑地和盘托出”。这种对死的触及和看法只证明作为普通人的总督只顾追踪索福克勒斯的话,自己对生的问题却思考得不够深入,所以智者才携带着自己深思熟虑的观点回答,“假如他们真的会在下面谈论那种事情,/假如他们还是搁不下那些东西的话。”
  这是全诗的收尾。整首诗突如其来地展开,又声色不动地忽然结束,其中涉及异常庞大的问题。该问题又在最简单的生活场景中出现,它留给读者近乎无尽的思索空间。智者的回答是他体会到总督在说什么,所以他的措辞同样是“那种事情”和“那些东西”。读者想要知道“那些”的究竟,却又揭不开它们的帷幕。
  这就像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现在活着,但又无法解释什么是活着;我们知道自己将来必死,但又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死。甚至,当人死后,是否像智者说的那样,还是会“搁不下那些东西”?这就是人生的终极隐藏,也是我们所有人时时身在其中,又永在其外的现实。最伟大的诗歌永远都指向现实。但现实究竟有多少个层面?每个层面又蕴含怎样的问题和回答?不是我们所有人都能触手可及。卡瓦菲斯的不凡之处,就在于他用这首短诗揭开现实中的终极——是问题又不是问题,是答案又决非答案。这是人生的玄妙,也是这首诗的玄妙。它令人过目难忘,是卡瓦菲斯用诗歌触及了生与死的两面终极,终极又反过来赋予了这首诗非凡的阅读价值。当读者愿意一遍遍将它细读和咀嚼时,就说明这首诗歌已具有了成功的标志。
  2019年5月30日夜


诗人简介

  康斯坦丁·卡瓦菲斯,希腊现代诗人。1863年生于埃及亚历山大,少年时代曾在英国待过7年。身为希腊最重要的现代诗人,其诗风简约,集客观性、戏剧性和教谕性于一身。其代表作有《城市》《伊萨卡岛》《等待野蛮人》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