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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三十一)丨唯有时光才最值得咏叹


  罗马的纪念碑

  作者丨贝 莱
  译文丨程依荣

  你,新来者,到罗马来寻找罗马,

  可是在罗马你不见罗马的踪影,

  这些毁坏的宫殿,这些朽败的拱顶,

  这些颓垣断壁,就是所谓罗马的奢华。


  你看这豪气,这废墟的伟大;

  可是这风靡世界的帝国,

  为了征服一切,自己也最终夭折,

  屈服在时光无上的淫威之下。


  罗马是罗马唯一的纪念碑,

  罗马只屈从于罗马的神威,

  唯有第伯河依然,西流去海。


  啊!第伯河,朝三暮四的河流!

  随着时光流逝,坚固的不能长久,

  而流动的,反而安然长在。


接受诗歌的要求

文丨远 人

  没有哪个诗人与作家不渴望自己的作品能流芳百世。事实又是,能最终被时间认可,让永恒愿意为之敞开大门的,终究只是少数人的少数作品。永恒不那么容易被野心征服,它要求征服者具有与众不同的质素,交出与众不同的作品,就像十六世纪的法国诗人杜·贝莱(1522—1560)这首《罗马的纪念碑》,历经数百年时间冲刷,依然傲然挺立,成为世界诗歌史上一首公认的抒情杰作。它所凭借的,正是那些与众不同。
  从技术上看,这首十四行倒难说复杂,它的内涵却不能不说颇为深远。杜·贝莱面向罗马这座举世闻名的都城,想在一首短诗中完成刻画,会首先体悟诗歌本身对其提出的极高要求。事实上,所有的诗歌都承担着这一要求,就看写作者在动笔前是否做到了心领神会后的胸有成竹。阅读该诗能够感受,杜·贝莱动笔这首《罗马的纪念碑》前,非常清楚自己要写的是一首怎样的诗,也知道自己要如何来完成它。后世的超现实主义者提出自动写作法,对二十世纪的全球诗人影响不小,但若悉心打量,会发现超现实主义虽然声势浩大,却难说留下了多少在文本上经得起考验的作品。这大概也说明,为什么古典诗歌的生命力总是格外顽强,原因之一,不外乎那些古典写作者在事先充分体会到诗歌的要求会是一些什么。
  以一首短诗来写城市不易,写一座全球闻名的历史名城更为不易。作为欧洲的核心,罗马在欧洲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甚至可以说,没有罗马,就没有欧洲。当“永恒之城”的桂冠落到罗马头上,就已经说明了它在历史与文化的双重沉淀上都异常深厚。在“罗马”的名称之下,出现一首数百行的长诗也不足为奇,难的是杜·贝莱只轻描淡写地耗费十四行,就让读者在这首诗里看见罗马的前世今生。
  说一个诗人轻描淡写,或者是指写作者漫不经心,或者是指匠心独运。杜·贝莱理所当然属于后者。当杜·贝莱的主教叔父于1553年被任命为驻罗马大使时,杜·贝莱以秘书身份相随,首次进入这座名城。古罗马帝国的遗址震撼了杜·贝莱。从他起笔来看,“你,新来者,到罗马来寻找罗马”,就能感受杜·贝莱精心选择的视角。作为“新来者”,杜·贝莱和所有初到罗马的人一样,是为某种“寻找”而来。有了这一视角,诗歌的第二行也就自然成为“新来者”的强烈感受,“可是在罗马你不见罗马的踪影”。这是他从“新来者”的目光中抽取的真实感受。
  为什么“新来者”“不见罗马的踪影”?原因是罗马的吸引力全部建立在它辉煌的历史和文化深处。历史是后来者无法经历和目睹的。但不能目睹,不等于往日的一切就烟消云散。杜·贝莱笔尖不停,立刻写下他今天所见的罗马是什么样子,“这些毁坏的宫殿,这些朽败的拱顶,/这些颓垣断壁,就是所谓罗马的奢华”之句,已足够将“新来者”眼中的罗马和盘托出。当曾经的辉煌不再,后来者能看见的,就必然是“毁坏”“朽败”和“颓垣断壁”。以旁观的表现手法,杜·贝莱用短短四行,将罗马的今时和往昔全部渗透进诗歌的字里行间,不觉令人惊叹他不露痕迹的大家手笔。
  当诗歌第一段取得别开生面的铺垫之后,杜·贝莱的主题从第二段迅速展开。他在首段已告诉我们,罗马在变成“颓垣断壁”之前,是只可令后人想象的“奢华”。这是罗马文化和历史的代名词,所以不仅在杜·贝莱眼里,在任何“新来者”眼里,面对的都是“废墟的伟大”。它们代表了罗马曾经不可一世的征服,代表了曾经“风靡世界”的雄伟。
  只是,无论罗马在历史中如何伟大,在今天也不得不“屈服在时光无上的淫威之下”。杜·贝莱在这里没有选择战争,没有选择一代代的统治者,而是独独选择了“时光”。这是最强大的真实和事实。再辉煌的战役,再强大的统治者,都无法在与时光的较量中取得胜利。最终的是非荣耀都是由时光裁定。罗马经历了自身的两千多年时光,这是它最厚重的部分,也是最核心的部分。杜·贝莱避开所有枝蔓,单刀直入地选择这一部分,就说明在他眼里,唯有时光才最值得咏叹。
  所以,在他笔下,全诗的高潮既自然而然,又惊心动魄地到来,“罗马是罗马唯一的纪念碑,/罗马只屈从于罗马的神威”。这两行诗既是点题,更是将诗人自己的强烈感受交给每一个读者。我们说某行诗句有力,就是承认那行诗句在我们的意识之外,唤起了惊奇后的感同身受。从这两行核心句来看,没有比它们更能概括罗马给所有人的认识了。除了罗马这座城市,的确没有其他一处废墟或尚存的建筑更能代表罗马,也没有任何一处能让罗马觉得自己会低于其他代表。只有罗马本身才能代表罗马的全部,只有罗马才能平行今天的罗马和高出未来的罗马。这是诗歌所能测量的深度。杜·贝莱为当时和后世的所有读者测量并交出了这一深度,它也是诗歌本身要求的必然深度。
  令人惊奇的是,杜·贝莱写到这里仍不满足,在自己到达的深度中再奋力进行一次属于诗歌本身的挖掘。当他的眼光从“废墟的伟大”转向“西流去海”的第伯河时,终于将自己的感慨推倒极致,“随着时光流逝,坚固的不能长久,/而流动的,反而安然长在。”在诗歌中采取对比手法并不新鲜,杜·贝莱抒发的触动却因真实和事实撞击人心。罗马的荣光被第伯河见证,起伏被第伯河见证,今日和往后的废墟也被第伯河见证。没有比这一事实更触动人心。杜·贝莱说出的,不过是最简单的事实。而事实也是最无情的存在。杜·贝莱感受了这一无情,也就是感受了罗马的无尽久远。也只有读到这里,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诗人说罗马的曾经属于“夭折”。在唯一能永恒的时光面前,无人无物不可以说是“夭折”。当罗马的“夭折”被世人视为伟大,才能说明罗马本身的伟大。这是人对时光与伟大的真正理解,也是杜·贝莱这首诗歌所完成的理解。
2019年6月18日夜


诗人简介

  杜·贝莱,七星诗社重要成员。1522年生于法国一个有非常重要职位的家庭,父亲是布雷斯特市的市长。他天生体弱多病,再加上很早就成为孤儿,童年时代充满了幻想与忧郁。进入普瓦捷学院学习法律时,他开始关注法语诗歌。1547年,他认识了“七星诗社”的领导者龙萨,并随之去巴黎学习古代文化。其代表作有《橄榄集》《悔恨集》《罗马怀古》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