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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三十二)丨往事如云飘远,此刻又是新的开始


  我看见很多别人的脸

  作者丨阿米亥
  译文丨欧阳昱

  孩子们问我:你梦见了什么?

  就像小时候我父亲问我的问题:你

  梦见了什么?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

  我正在变白的头发是一个新的开始

  或一面慢慢投降的旗帜。关于

  过去发生的事的谈话,像云一样飘去

  我母亲生我时分娩的阵痛

  已经传递给了我,我每天都感到疼痛。

  地上从前有的现在在天上,天上从前有的

  现在在地上。从前透明的东西

  现在已经变得模糊,从前模糊的,现在却变得透明了:

  当我看向窗外,

  我只看见外面的自己,

  当我照镜子时

  我看见很多别人的脸。


真相永在的时光

文丨远 人

  二十世纪的文学流派繁多、主义繁多、口号繁多,对今天仍产生持续影响力的却已谈不上很多。这其实是种文学现象,对那些创建主义、扛起旗帜、说出口号的人,我们不能说他们的想法不对,而是他们的主张不能在今天更宽广的领域内取得更多认同。当我们回顾二十世纪种种名噪一时的说法会发现,曾经的千百种论述能被今天诗人们奉为圭臬的已屈指可数。那些能够留下的——譬如里尔克强调和强化的“经验”一说,没有人反对它的指引。对今天的写作者而言,它仍是极其有效的写作方式。
  认真面对“经验”二字,我们会发现里尔克所说的是很多感受的沉淀。被诗歌认可的真正作品,无不是经过漫长时间的沉淀而成。所以我们看到,无数堪称伟大诗人的作品不止在技艺上出类拔萃,更多的是对人生的感受和体验有非凡的深入和确认。就像以色列贡献给当时后世的诗人耶胡达·阿米亥(1924—2000)的诗歌一样,从其步入成熟期的诗歌开始,无不是将自己的生活经验一行行写出。这一朴素的写作方式一直延续到诗人晚年,似乎在阿米亥那里,很早就确立了自己的写作方向和写作手法,剩下的是如何坚韧不拔地走下去。
  这首《我看见很多别人的脸》是阿米亥年近花甲时的作品。它和阿米亥盛年作品的一致之处是,每一行诗歌都携带了诗人独特的经验。不同的是,年轻时的经验毕竟比不上晚年的老辣。当阿米亥走过大半个人生,成熟的不仅是写作经验,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受经验。人生带来给他的,也是带给所有人的,因此在阿米亥的晚年作品里,诗中的“我”虽然指向作者本人,唤起的却是所有人的感同身受。进一步说,它唤起的是所有读者——尤其是具有丰富阅历和到了一定年龄的读者感受。
  该诗起句颇为意外,阿米亥从自己的孩子提问开始进入,“你梦见了什么?”这是看似漫不经心的起笔,深究下去,我们能感受阿米亥此刻的年龄状况。当他老去,就意味着新一代已经步入成熟。晚辈的提问使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他的父亲也问过同样的问题。所以这行起句,给读者的感受是蕴含了三代人的经历——其实也是所有人的经历。当他们都问“梦见了什么”时,表现的是阿米亥对人生如梦的强烈体会。一生实在太快,夹在中间的,不过是几代人的梦。不论父辈还是子辈,迟早都会说出“这就是我现在的情况”。这句话也告诉读者,没有比梦更强烈的现实了,所以,阿米亥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对一个经历过完整人生的人来说,任何回答都无法对应自己年华流逝的切身体验。
  “我正在变白的头发是一个新的开始”,阿米亥的诗句像是在不经意间一笔荡开,同时告诉我们他最真实的感受,无论人处在什么年龄,对经历者来说,都是一种“开始”。但没有谁的人生能够重新开始。阿米亥写下的“开始”是将每个年龄看作起点,对已度过的人生而言,“开始”其实又在很早前就已失去,所以,阿米亥能够在时间的沉淀中发现,他“变白的头发”更代表“一面慢慢投降的旗帜”。人终究将屈服于岁月,屈服于永逝的时光。无论人曾经多么以为自己不可战胜,终究会有面对真相的一天。当那一天到来,也就是时光打开所有的真相,人在真相中发现自己并不能战胜什么。
  人的屈服必然带来阵痛。尤其对生活的强者而言,屈服的阵痛更加难以忍受。阿米亥将阵痛譬喻成母亲分娩时的感受,这是诗歌要求的形象出场,也是阿米亥的真实感受。分娩的阵痛原本就是事实,阿米亥将其写入诗中,也是将自己的时光起点进行回顾。
  不论他一生中完成过什么,没有完成什么,有什么遗憾,有什么悲欣,都无法与年华流逝的怅惘和痛苦相提并论。这时候的体会究竟是什么?阿米亥一行行写出,“地上从前有的现在在天上,天上从前有的/现在在地上。从前透明的东西/现在已经变得模糊,从前模糊的,现在却变得透明了”。这几行看似玄奥的诗句在读者那里也没什么玄奥。人到晚年的读者,会自然品出其中的深意,年龄未到的读者,也会提前感知晚年的种种复杂心理。诗歌是描写心理的艺术。从步入写作的成熟期开始,阿米亥就从未放弃过对心理的探索和刻画。没有这些准确的刻画,阿米亥也打动不了难以计数的全球读者。
  理所当然的是,阿米亥始终知道自己写作的是诗歌。诗歌始终会要求场景和形象,所以阿米亥将“模糊”与“透明”的感受迅速还原到诗歌的现场,“当我看向窗外,/我只看见外面的自己,/当我照镜子时/我看见很多别人的脸。”这是全诗的最后四行,它们一字不着时光,却又无句不是时光。当诗人“看向窗外”,未尝不是看向已远逝的过去,那里始终有个“外面的自己”,他也许在凝视窗内——身在此刻的自己,也许是在走向自己还不能预知的未来——同样是此刻的自己。阿米亥的不凡手笔也在这里体现,处处落到实处,处处又令人无从把握。但他对自己的感受无比肯定,“当我照镜子时/我看见很多别人的脸。”我们无法追问那些“别人的脸”究竟是谁的脸。它出现在阿米亥的诗句当中,也就是出现在阿米亥的心灵深处。
  当我们的阅读进入阿米亥的晚年心灵,感受也就不可能不复杂。这是诗句看似简单,实则张力巨大的表现。诗歌永远要求每行诗句的庞大信息量。“很多别人的脸”正是信息量得到不断绵延的一句,它使阿米亥赋予这首诗的容积几乎达到无穷的地步。它不与前面的任何一行形成对应,内在又紧紧拉住了前面的每一行诗歌。
  更重要的是,阿米亥这首诗的无穷意味不是在一些本身就属开阔的词语中体现。阿米亥的全部诗歌也绝少使用磅礴之词。在他笔下,永远都是朴素到极点的表达,就像他在这首诗中谈及过去时,也只使用“像云一样飘去”的譬喻。对阿米亥来说,最简单的譬喻已足够他写出自己的感受。那些感受,来自他全部的人生和经验,所以它们足以将阿米亥的全部心灵异常沉稳地托住,也异常沉稳地打开。
2019年6月24日夜


诗人简介

  耶胡达·阿米亥,以色列当代诗人。1924年生于德国一个正统派犹太家庭,在德语与希伯来语的双语环境中成长。1936年随家人移居巴勒斯坦地区。曾参加过二战、以色列独立战争、第二次中东战争及赎罪日战争。1948年开始创作诗歌。曾获得1982年度以色列奖。其代表作有《现在及他日》《耶路撒冷》《时间》《问与答》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