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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三十九)丨一切都在彼岸,包括我的思想


  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

  作者丨佩索阿
  译文丨杨  子

  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

  天就要黑了,

  我所渴望的一切,

  受阻于墙壁。


  天空巨大;

  我能感觉到上方的树木;

  现在,随便一阵风,

  树叶都会颤动。


  一切都在彼岸——

  一切,包括我的思想,都在那边。

  没有一根晃动的树枝

  能将天空变得渺小。


  我的睡眠和我的生命

  融合。我毫无

  感觉;也不悲哀。

  但我终究是一个悲哀的东西。


可视的世界,不可视的神秘

文丨远 

  从古至今,没有哪个成名的诗人或作家不在为读者提供与众不同的文本。所谓与众不同,就是其作品呈现出一种观察生活和世界的独特视角。葡萄牙后期象征主义诗人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的诗歌的确给我们意外的观察角度,我们不仅看到这一观察的结果,还看到佩索阿独特的观察方式。从他的方式中还能发现,我们原本以为熟悉的世界竟然出现了意外的陌生感。

  不知这首短短的《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是不是佩索阿的代表作,我只是在阅读中发现,这首诗展现的视角很难在另外一个诗人笔下出现。现代派诗歌从庞德开始,全力针对“物”的出现和刻画,那些现代派诗人们无不在意象中寻找簇新的表达。我们不应忽略,有意象,就意味着可视。进言之,庞德以降的现代派诗人,无不在可视上下功夫。佩索阿看似反其道而行之,实则从写作开始,以冥思的方式进入自己对世界的探求。在他那些公认为代表作的长诗《牧羊人》《烟草店》等作品中,我们就领教了这位生前默默无闻的诗人如何将双眼转向冥思的领域。冥思并不可视,佩索阿令人意外的是他将不可视转化为语言的可视。这是一种全新的角度。没有自己的角度,一个诗人很难为世人瞩目。

  这首诗开宗明义,题目和第一行就明确告诉读者,“我在审视无法看见的事物”。“无法看见”就是面对了不可视。世上有不可视的事物吗?当然有,既然事物有可视的,当然就有不可视的。二者的区别是,可视的事物我们能明确地指认,不可视的则不可指认,甚至会怀疑它的真实存在。事实上,佩索阿每日不间断的冥思就是不可视的一种。没有人能目睹另一个人的心理,所有人的思想、念头及感觉都需要用种种手段表现出来之后,才能由不可视转化为可视。但这时的可视也仅仅是语言或其他手段完成后的可视,所以我们在佩索阿诗中读到的,依然是不可视。

  追求不可视和表示不可视是两个有所交叉的领域。佩索阿要的就是这一交叉,所以,我们从这首诗的第二行开始,就时时撞见可视的代表如天空和墙壁。天空可视,墙壁可视,在佩索阿的冥思依附下,我们又觉得这些可视物充满难以言说的象征。

  在常人那里,天黑就是天黑,在佩索阿这里,则不仅关乎自然,还关乎内心,所以他笔下的天黑有种神秘意味,因为“无法看见的事物”正伴随天黑而来;当墙壁在常人眼里不过是一堵人工建筑时,在佩索阿那里,它的作用却是遮挡了“无法看见的事物”。这种极具逻辑的表述在读者那里造成信服。没有信服感的诗歌谈不上是诗歌。正是信服存在,我们才愿意跟随佩索阿的诗行往下走。

  不可视的事物是因人的感觉而来,所以,佩索阿感觉黑夜的“天空巨大”,感觉天空里充满“上方的树木”。我们能够体会,“树木”是佩索阿的白天所见,现在这些可见的成为不可见的,这种自然转化在他的表述下即刻变得神秘起来。“现在,随便一阵风,/树叶都会颤动”,同样是白天的可视现象,当它们成为不可视之后,对佩索阿的感觉就造成极度的敏感,所以我们发现,佩索阿越是将简单的事物纳入感觉的领域,这些存在反而会变成感觉的游离,佩索阿又偏偏用无比肯定的诗句表现这一游离,这就使可视与不可视成为相互撕裂的两种事物。没有极度的敏感,佩索阿就进入不了这一相互撕开的空间。所以,当事物永远是事物之时,佩索阿已经发现了事物深处蕴含的神秘和不可视的部分。

  对佩索阿来说,他能将可视的转变成不可视的,是因为他将感觉指向了存在之外的“彼岸”和“思想”。这恰恰是人类最渴望探索的领域。当他确认“一切……都在那边”时,佩索阿就已自觉地进入个人的哲思。诗歌厌恶哲理,因为哲理不乏说教的意味,但诗歌从不拒绝哲思,诗歌本身蕴含“思”的存在。和庞德们的意象相比,佩索阿的哲思表现当然更具难度。我们不能说佩索阿在发展诗歌。诗歌本身不可能发展,诗歌只可能在某个维度上展开深入。佩索阿的维度不同于庞德,也不同于大多数现代派诗人,这既是他的生活所致,也是他心灵的触动所致。人最被什么触动,就会形成什么维度。佩索阿的生活谈不上波澜壮阔,所以他将全部行为赋予在心灵的感受之上。在他那里,我们发现一个写作者的内在视野究竟能打开得多宽。从现实到冥思,从阁楼到宇宙,是佩索阿毕生所走的思想之路,所以常人不太常用的“思想”一词,在佩索阿那里随处可见。对一个诗人来说,越囿于现实,越易展开冥思;越是生活单调,越易展开渴望。二者驱使佩索阿不断地进入内心。内心的无尽对应了佩索阿渴望的无尽。对任何人来说,内心的渴望正是最大的不可视。

  我们总说认识自己才认识世界,反过来说,认识世界的,也必然是认识自己的。所以我们看到,无论佩索阿在诗中写了多少和世界有关的可视事物,最终仍将目光转向内心,实际上,也不是他在最后才将目光转向自己,而是一开始就从自己出发。他太知道自己,所以也太知道世界。所谓世界,决非是表面认识的那样,人有内在,世界也有,正是太多不可视的事物才构成世界的真实内在。

  人最终能不能认识世界的内在?这恰恰是佩索阿在哲思下掩藏的思考。他知道世界有内在,却无法破译那些内在。个人太渺小,哪怕一代代名震八方的思想家,也在那些不可破译的内在面前束手无策。只是思想家未必有诗人的感性。所以,“不悲哀”的佩索阿仍感到“自己终究是一个悲哀的东西”,这不是他个人的悖论,而是世界本身的悖论。佩索阿令人敬佩之处,也就是他指出并承担了既属于人,也属于世界本身的悖论。

2019年7月16日凌晨


诗人简介

  费尔南多·佩索阿,葡萄牙诗人、作家,葡萄牙后期象征主义的代表人物。1888年生于葡萄牙里斯本,大学时的英语散文获得过维多利亚女王奖。1912至1914年,以他为首的文学青年在英法新文艺思潮的影响下发起了一场文艺复兴运动,并创办了《流放》等几个影响深远的文学刊物。他被葡萄牙的文学史家评为是能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乔伊斯齐名的诗人。其代表作有《使命》《惶然录》《守羊人》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