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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十九)丨在枪林弹雨中,写下不朽的篇章


  操 练

  作者丨阿波利奈尔
  译文丨程抱一

  朝向后方的村落,

  步行着四个炮手,

  他们从头到脚

  粘满一层沙土。

  他们眺望广阔平原,

  互相谈述各人的过去;

  当一个炮弹爆炸时,

  他们只略略回转头。

  四个都是第十六年班,

  谈述着过去,甚至未来,

  就这样,那拖长的苦行啊!

  教练他们死得像样。


客观:现代的核心标志

文丨远 人

  有“超现实主义先驱”之称的法国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奈尔(1880—1918)以令人耳目一新的“立体诗”闻名于世。当一百多年过去,我们面对那些图像般的诗歌时,还是感到不太适应。这其实说明了一个问题,究竟怎样的诗歌才是读者愿意接受的诗歌。

  阿波利奈尔走上创新之路,有他的想法。那些想法有些被其他诗人接受,譬如在诗歌中抹去标点符号;有些不被他人接受的就只能成为他个人独特的图像标签。我们并不陌生,文学史上每一位勇开先路的探索者大都经过传统的浸淫,然后奋力从笼罩中挣脱。就像阿波利奈尔这首十二行的《操练》,它的表现手法更像来自一位章法有度的谨严诗人,在读者那里不仅产生干净利落的阅读快感,还处处散发一首现代诗的表述魅力。

  诗歌内容一目了然,描写的是阿波利奈尔一战时的亲身经历。作为诗人,步入战壕的阿波利奈尔有大量在枪林弹雨中迅速写下的篇章。这首《操练》是其中之一。从全诗呈现的效果来,结构精当,语言朴实无华。诗歌语言从来如此,并不需要太多的堆砌。这也是庞德创立“意象派”时提出的核心标准——弃用形容词,用准确的名词来勾勒表达的对象。阿波利奈尔是不是接受过庞德的影响姑且不论,这首《操练》倒是不折不扣地践行了庞德的语言标准。只是,阿波利奈尔没有将自己的眼见事物以新的意象来做对应。在他眼中,出现的事物难以替换,不需要再寻找什么意象。从这里我们能够体会,不是每首诗都一定需要意象的对应,用更质朴的白描抒写,会有更打动人心的效果呈现。

  这首诗歌的动人之处就在于阿波利奈尔通篇使用白描,将一个稍瞬即逝的现场挽留在语言深处。他的起笔能让我们体会,作者甚至来不及进行构思,就将目睹的一幕直截了当地写下来。第一段的描写简单至极,不过是浑身粘满沙土的四个炮手向村落步行。这是由单线条勾勒的画面,也是战场上司空见惯的画面。对阿波利奈尔来说,描写这样的场景不需要冥思苦想。从语言的简洁来看,倒是体现了阿波利奈尔颇深的语言功底。在他选择的语言中,他知道怎样才算扣住核心。任何多余的材质都不允许进入。

  米开朗琪罗曾就他雕塑的《大卫》说过,他能完成这件作品,不过是清除了多余的石头。写作同样如此,作者想表达什么,就得在最快的叙述中直入核心,让读者避开多余枝蔓的困扰。这是写作真正的技艺。就这首诗的第一段来看,阿波利奈尔将其拿捏得炉火纯青。

  诗歌的第二段是第一段的推进和深化。阿波利奈尔的笔触始终保持冷静,似乎他没有在意自己在思考什么,而是将进入诗中的人物进一步立体化。所谓立体化,也不过是他让人物在诗歌中有更多的行为。这一次,他选择的是他们眺望平原和互谈过去,然后是“当一个炮弹爆炸时,/他们只略略回转头。”一行行都是看起来漫不经心的描写,出现的效果却让每一个读者如亲临现场。越到现代,诗歌就越是表现现场的艺术。只是材料如何选取,才成为对写作者运笔高下的考验。对一首未完成的诗歌来说,面对的所有材料都是平行的,也是难以取舍的。

  阿波利奈尔身在战场,当然不缺构成战场的所有资料。最终选取什么,既是为了诗歌本身的完成,也是为了使读者产生最大的感染。如果第一段的白描只是让读者有所进入的话,那么第二段就必然要唤起读者在进入后的思想震动。倘若做不到这点,一首短短十来行的诗歌难说会取得成功。作者可以在第一段进入时保持与诗歌的距离,第二段就不可能再保持距离。作者若是不能走近现场,读者也就不可能跟随到现场。用个比喻,诗歌的第一段允许远镜头观察,第二段则必须用近镜头进行细化和强化。“炮弹爆炸”让他们“略略回转头”是客观的细致描写,作者没有让自己的丝毫情感进入。这是画面的呈现要求,也是诗歌的呈现要求。每一个读者都在语言中亲临亲见。阿波利奈尔知道的是,诗歌写到这里,画面的任务已算完成,接下来该是如何进行收尾了。

  一首诗的最后一段被弗罗斯特视为全诗最重要的一段——这不是弗罗斯特的创造,而是他在漫长的写作和阅读生涯中对有史以来的诗歌标准进行提炼的结果。公开秘诀,体现了弗罗斯特的胸襟。阿波利奈尔虽没这么说过,却异常完美地践行了这一标准。优秀的诗人无不如此,决不会对诗歌史上的不朽篇章缺失研究。他们的研究结果会自然地反应到自己的写作中来。这首《操练》的第三段也是末段,阿波利奈尔终于让自己出场。但他的方式巧妙,甚至让读者看不到一个“我”字。没有“我”,不等于“我”没有出现。无论最后四行的叙述语气还是表达方式,都只可能是“我”在叙说。对诗歌来说,“我”的叙说易对诗歌始终要求的客观产生破坏。呈现要求客观,叙述往往变得主观。如何在叙述中避免破坏,又将再一次要求诗人的能力。阿波利奈尔的非凡之处,是他拒绝自己对刻画的场景指指点点,而是深入已提供的画面深处,将其中的蕴含一把拎出——拎出什么,是对诗人的持续考验。阿波利奈尔接受考验,将全诗结束在“教练他们死得像样”之上。每一个读者在惊心之余,还有猝不及防之感——阿波利奈尔将自己的叙述变成了更广阔的客观呈现。战争永远如此,最普通的士兵不可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无论他们入伍前有怎样的雄心,入伍后又有怎样的壮志,仍改变不了战争就是士兵们大量死亡的客观事实。

  在这行结句里,阿波利奈尔看起来在叙说,实则是将呈现挺进到了最大的本质当中。它唤起所有人的感同身受,即使不在战场的人,也知道等在前线的除了死亡,很难再是其他的什么。战争不缺荣誉、不缺勋章,但更不缺的始终是死亡。阿波利奈尔不需表现其他,他在一首诗中能做的,就是将描写对象的最大本质彻底呈现,在“死得像样”之前,士兵们的谈述还包括“未来”。未来是不死的。士兵们谈述“未来”,证明了士兵们也不想死。这不是人的主观,而是战争赋予所有人的客观。在写作中,阿波利奈尔将现代主义诗歌的核心要求运用得如此举重若轻,才使他具有跨越成熟,着手将诗歌进行革新的能力。

2019年5月12日夜


诗人简介

  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法国著名诗人、小说家、剧作家和文艺评论家,被认为是超现实主义流派的先驱。他从小跟随母亲生活,后来到巴黎打工,从事过多种职业。他曾参加过一战,负过重伤,致使他在39岁时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其代表作有《动物小唱》《烈酒集》《图画诗》等。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