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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 诗歌要抵达的终点是生活

作者:Lisa Fotios


  “怎么办?我问生活……”

  作者丨英娜·丽斯年斯卡娅
  译文丨晴朗李寒

  怎么办?我问生活,她说:去死!

  怎么办?我问死亡,她说:去生!

  为了找点事做,我在烤箱中烤面包干,

  窗外雨水淅沥,如同血液里令人痛苦的颤动。

  时而是天使拜访我,时而是撒旦,

  每一个都从窗户对面的镜中进出,

  只是我从来没有在镜中看见过自己,

  时光流逝,仿佛流淌的雨水。

  我向天使哭泣,但立刻来了另一位,

  我以烧伤的手指在我们之间对空划着十字。

  我觉得,深夜,就是焚毁的朝霞的焦炭,

  可这时烤箱里烤糊了我的面包干。


生活的现实与形而上

文丨远 人

  有一定诗歌阅读经验的读者很容易发现,一首优秀的短诗总是非常独特地打开诗人的生活瞬间。对诗人来说,没有哪个以诗来表现的瞬间不是基于生活带来的触动。当触动变得饱满,一首诗就自然生成。俄罗斯当代女诗人英娜·丽斯年斯卡娅(1928—2014)这首短短十二行的《“怎么办?我问生活……”》堪称范本。它所彰显的,是诗人难以抑制的瞬间爆发。甚至,她将自己一生的全部感受都浓缩在这首诗中。诗歌本是浓缩的艺术,能否做到不动声色,是对一个诗人创作高下的有效衡量。

  从诗中可以看出,触动丽斯年斯卡娅的瞬间非常奇特,它不过是诗人在一个雨天烤面包干的时刻。它谈不上诗意,丽斯年斯卡娅选择它,能说明她对生活的碎片,无时无刻不抱以尖锐的打量。

  这首诗从第三行“为了找点事做,我在烤箱中烤面包干”才算正式进入场景。我们很难说“烤面包干”是诗人的刻意虚构,更可能的,它就是诗人彼时彼刻的真实行为。说它毫无诗意,是事情太过寻常,丽斯年斯卡娅也明确告诉读者,她是“为了找点事做”才有了这一行为,不过,诗人同样说得明确,驱使她“找点事做”的原因,是一个巨大的形而上问题对她构成了困扰,那就是“怎么办?”的问题来临。

  我们记得,年长丽斯年斯卡娅整整一个世纪的革命家兼作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用该问为题,在监狱里写过一部著名的长篇小说。不同的是,在车尔尼雪夫斯基那里,撞见的“怎么办”是当时动荡不已的社会变革问题,丽斯年斯卡娅撞见的则是人类更为永恒的“生”与“死”的问题。能被该问题侵袭,说明写下这首诗时的丽斯年斯卡娅已经不再年轻。她经历了人生,经历了完整的生活。一个在生活中保持观察和勤于思考的诗人,很难不被某个形而上的问题缠绕。

  涉及生死,也就是涉及人类几千年也无法解决的哲学命题。必须强调,诗学不等于哲学,两千多年前的柏拉图就在《理想国》中借苏格拉底之口,点明了诗学与哲学将永远延续的纷争。但纷争归纷争,二者时时又有奇妙的交叉。丽斯年斯卡娅起笔涉及哲学,是她在生活中撞见了哲学。其实哲学在每个人的生活中都会出现,只是有些人忽略了,有些人却停下来思索。一个人成为诗人哲学家的前提,也就是保持对问题触及后的寻根究底。

  丽斯年斯卡娅写的毕竟是诗歌,所以在她“烤面包干”之后,发现“窗外雨水淅沥,如同血液里令人痛苦的颤动”。这是纯粹诗学导致出的诗句。当生与死的问题得不到回答,诗人很自然地从“窗外雨水”进入到自身“血液里令人痛苦的颤动”。这行诗句将读者迅速而巧妙地带入彻底的诗歌之中。当我们回顾全诗首段,会发现它极具诗学上的完整——因为回答不出问题,所以才有血液里的颤动。我们还能进一步体会,引起诗人对形而上问题的追踪来源,和“窗外雨水淅沥”的现实又脱不开关系。成熟的诗歌无不如此,没有一个可忽略的字词,更没有一个可忽略的意象。它们在诗中不动声色地发生作用,让读者不知不觉地步入作者营造的意境当中。就这首诗而言,如果没有“窗外雨水淅沥”,也许还不会有如此艰难的问题突如其来地将诗人缠绕。

  面临问题的人免不了沉思。丽斯年斯卡娅接下来交代了自己为什么会撞上生与死的哲学问题。“时而是天使拜访我,时而是撒旦,/每一个都从窗户对面的镜中进出,/只是我从来没有在镜中看见过自己,”我们从这里能够发现,丽斯年斯卡娅撞上问题的缘由,是我们所有人都有过的生活体验。我们谁不希望“天使拜访我”?但很多时候,来拜访我们的又恰恰是“撒旦”。读者面对它还来不及展开感慨,诗歌在这里眼看又将进入哲学,丽斯年斯卡娅极为清醒和不动声色地掉转笔尖,就像首段中不经意写到“雨水”一样,她又像不经意地告诉读者,“天使”也好,“撒旦”也好,他们“每一个都从窗户对面的镜中进出”。

  有了“镜中”这一意象,诗中的哲学又再次回到诗学,让读者看到极为清晰的画面,作者在画面不无奇妙地感叹,“只是我从来没有在镜中看见过自己”。这是非同凡响的一行,丽斯年斯卡娅在这里到达的,是该诗的哲学蕴涵与诗学本质经过激烈碰撞后产生的交叉点,这也是二十世纪所有伟大诗人到达过的交叉点。读者面对它,会被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受控制。丽斯年斯卡娅的过人之处,是她到达这一交叉点后,极为快速,又极不经意地以“时光流逝,仿佛流淌的雨水”来结束第二段。这一行使诗歌回到“雨水”的原点,同时又展开诗人对时光的叹息。这声叹息看似突然,却毫不造作,如果诗人没经历时光,就不会经历生活,也就不会因生活而遇到自己迟早要面对的问题。

  所以,这首诗既是一首不乏哲理,还包含时光在内的抒情诗。我们也果然看到,在全诗末段,极为自然地出现了不无时间意味的“深夜”与“朝霞”。只是,在丽斯年斯卡娅极具技巧性的笔下,二者成为了诗人最终生发感叹的来源。它们自然出现的前提,是诗人用“我向天使哭泣,但立刻来了另一位,/我以烧伤的手指在我们之间对空划着十字”进行了生活给予她——也是给予每个人的磨难强调,哪怕她“向天使哭泣”并“以烧伤的手指……对空划着十字”来表示自己的虔诚,没有答案的,终究找不到答案,时光该如何流逝,仍将如何流逝。这就是生活和生存的真实反映。对芸芸众生来说,生活不是不给你真实,而是总给你想要逃避和抗拒的真实,它和你想要的真实构成同一个问题的正反两面。

  对丽斯年斯卡娅来说,她知道自己不是受宠生活的少数人。在人类史上,诗人从来就是被生活和问题折磨的代表。丽斯年斯卡娅奇妙地将全诗结束在“可这时烤箱里烤糊了我的面包干”上。这一行最终撇开了一切的形而上,回到生活最现实的细节之中。人无论遇到什么问题,肤浅也好,艰深也好,终究得回到最现实的生活之中。从这行结句我们可以看到,人类生活中最致命的问题可以在任何一个愿意思考的人心中展开,尤其在诗人那里,一首诗能成为一首诗,决不仅仅是它触及了多么高深的哲学,而是它最终将落到沉稳的生活深处。它不单纯是诗人的个人生活,还是所有人的生活,它同时告诉我们,一定是生活,而不是所谓的诗意(遑论答案),才是一首诗要抵达的终点。

2020年4月27日凌晨


诗人简介

  英娜·丽斯年斯卡娅,俄罗斯当代著名女诗人,1928年生于阿塞拜疆首都巴库市,自20世纪50年代中期定居莫斯科。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1967年,与作家谢苗·利普金结婚。1979年,与利普金参与了地下文学丛刊《大都会》的编辑出版工作。后来,杂志被查禁,丛刊年轻的参与者维克多·叶罗菲耶夫和叶甫盖尼·波波夫被苏联作协除名,为表示抗议,她和丈夫以及瓦西里·阿克肖诺夫也随即自愿退出苏联作协。此后,直至20世纪80年代末,她的作品大多在国外发表。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