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潇湘诗会《远人读诗》(五十一)| 童年经历给人以启蒙
作者:Maël BALLAND


  启蒙

  作者丨丽塔·达夫
  译文丨程 佳

  六年级的时候有人赶我回家,

  是加特林家的孩子,瘦骨伶仃的三姐妹

  穿着翻口短袜,嘶嘶呵斥

  布莱尼亚!菜豆太太!她们踩我脚后跟。

  我知道我的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我从未想过要反驳:到底谁

  叫谁瘦子?(还有就是,我知道

  她们会痛揍我一顿。)我挺住了

  她们的推搡,穿过学校操场

  因为我那身高五英尺的母亲开车来了

  她坐在她的卡迪拉克里,吓得她们现了原形。

  但什么也不能把我弄上那辆车。

  我走了很长的路回家,发誓

  要让她们大家看看:我会长大的。


使心灵成长的启蒙

文丨远 人

  进入二十世纪以来,诗歌的表现手法日新月异,令人目不暇接。当我们认真往题材上深究时又会发现,当代诗人绝少有对全新领域的开拓。诗人仅仅因为表现方式的新颖和对语言展开富有成效的探索,似乎就完成了诗歌的新陈代谢。

  当然不止诗歌,文学的任何一种体裁,都只可能改变外在,内在无法改变,因为人的生活和生存的本质不会改变,所以诗人笔下的主题难以翻新。就像蝉联美国两届桂冠诗人的丽塔·达夫(1952—)的作品,我们能感受她精益求精的技巧,感受她新颖脱俗的风格,还是决不能说,她的创作为读者推开了一扇从未有人推开过的大门。但我们面对她的诗歌,仍会有流连忘返之感,原因之一,是她的诗歌总在给我们极度个人化的描述之余,也给我们非凡的启示,即人类的生活本质是一样的,个体生活又是不同的,这些不同就在个人的生活细节上体现。今天的写作者重视细节,是那些来源自身的细节能成为引人注目的核心。在细节上取得成功的作者,我们有理由说那个写作者在全神贯注地生活,同时在全神贯注地挽留触及自己心灵的片段。

  丽塔·达夫这首短短十四行的《启蒙》既是属于自己的心灵片段,还能强化我们的某种阅读感受——不论人类的生活本质如何,也不论诗歌的形式如何,在她笔下,重要的是自己经历了什么,以及从经历中得到了什么,这是现代诗和古典诗的一个重要区别。丽塔·达夫的得到在诗题中已有反映。读者感兴趣的是,她究竟通过什么得到“启蒙”,以及她为什么将其视为“启蒙”。在所有人的生活中,“启蒙”必不可少。没经历“启蒙”的人,很可能碌碌终生,反之则获得生活的意义,发现值得自己为之奉献的人生目标。

  丽塔·达夫将这一重大命题表述得极其清晰,而且我们看到,在她的叙事手法中,提供的是童年视角。在弗洛伊德之后,童年的意义对任何一个写作者来说都至关重要,我们又必须看到,理解童年意义的,才会将笔尖指向童年。说童年对人的影响深远,就在于童年的一些经历能带给人真正的“启蒙”。

  这首诗描述的事件似乎微不足道,对丽塔·达夫来说,却像是永远刻在心底的阴影,以致她成年之后,忍不住要用一首诗歌来表现,并提炼出积极的元素来摆脱。就此而言,童年发生的事影响了丽塔·达夫的一生,如果说一生稍嫌严重的话,至少也影响了她的性格生成和日后的处事方式。

  诗人起笔说得非常明白,“六年级的时候有人赶我回家,/是加特林家的孩子,瘦骨伶仃的三姐妹/穿着翻口短袜,嘶嘶呵斥”。我们立刻看到,诗人在童年时令人嫌弃,也饱受心灵的打击。尽管孩子的举止很难说刻意和心怀叵测,但决不能说,它对当事人的打击就会轻微。诗人记得清楚,那时她还是“六年级”的孩子,“加特林家”的“瘦骨伶仃的三姐妹”已习惯性地对她“嘶嘶呵斥”,从后面那句“到底谁/叫谁瘦子?”中可以得知,诗人童年时的羸瘦被“三姐妹”轻蔑,甚至将她辱称为“布莱尼亚!菜豆太太!”如果诗人反抗或反驳,得到的结果是“她们会痛揍我一顿。”这些童年言行在成年人眼里,也许只会如游戏般引来一笑,对当时经历的孩子来说,却堪称自己最初的人生屈辱。

  人很难忘记自己受过的屈辱,而且,真正意义上的屈辱很难发生在童年,而是发生在人成年以后。人生本来就包含任何人避无可避的屈辱。所以,丽塔·达夫看似在描写童年的屈辱,实则是描写人生的屈辱。或许,诗人想以此告诉我们,不论屈辱的力量何等强大,人终究要面对它,挺过艰难的关口,才能战胜它。丽塔·达夫恰好在诗中就写到“我挺住了/她们的推搡,穿过学校操场”。就当时的事情而言,依然不过是小事,对一个孩子来说,仍是非凡的举止。人如果挺不住最初的屈辱,就很难挺住往后更多更大的屈辱。这首诗的魅力和它吸引人、震撼人的地方就在这一细节中表现出来。以此深究的话,我们能感受诗人童年性格的萌芽,它也是一种坚强品质的萌芽。

  仅仅“穿过学校操场”就算“挺住”了吗?当然不是。诗人接下去的描写才令人意外而震惊。她明确告诉我们,她能逃过“三姐妹”的追击,是因为“我那身高五英尺的母亲开车来了/她坐在她的卡迪拉克里,吓得她们现了原形。”父母永远是孩子的保护,欺负人的孩子也害怕被欺负对象的长辈。在所有孩子眼里,父辈是自己尚未进入的成人世界的代表。尤其家境不俗的长辈,更能够“吓得她们现了原形”。不论“加特林家的孩子”在“我”面前如何霸道,也害怕一辆卡迪拉克所代表的强悍和高高在上,当然,即便“我”的“母亲”没有开车,成人世界也足以令未长大的孩子感到畏惧。

  令人意外的是,童年的诗人不仅没有寻求母亲的庇护,反而“什么也不能把我弄上那辆车。”这是极具信息量的一行,我们从中看到,童年的“我”从中开始接受自我的独立“启蒙”。自启蒙时代以来,其目的也就是要求人的独立。所以,这一行诗句蕴含的激烈起码具有内外两种所指。外在是童年的诗人拒绝上母亲的车;内在是她不想上车的动因——想摆脱长辈的庇护。这样的人是渴望证明自己的人。一个人有了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就意味着他或她的内心萌发出强烈的自我意识。对一个孩子来说,这就是必不可少的成长过程。丽塔·达夫继续将事情说完,“我走了很长的路回家,发誓/要让她们大家看看:我会长大的。”

  这两行结句表面平淡,读来却令人惊心动魄。人人都会“长大”,人人都会从童年进入少年,从少年进入青年,最后来到老年。这是物理意义上的“长大”。这种“长大”对诗人显然没有意义,她渴望的是心灵的“长大”。它与年龄无关,只与内心的感受有关,与自我的出现和独立有关。童年的诗人宁愿步行,独自“走了很长的路回家”,就说明丽塔·达夫在童年时开始有了觉醒。这不是谁都能拥有的觉醒。诗人能记得自己当年的这些点滴,也就证明她没忘记自己深扎童年的根须,它的作用,是成长后能牢牢支撑起自己的一生。

2020年5月3日夜


诗人简介

  丽塔·达夫,女诗人,作家,第一个获得美国桂冠诗人称号的黑人。1952年生于俄亥俄州阿克伦。毕业于迈阿密大学。作为富布赖特奖学金学者赴德国学习,在衣阿华大学获得艺术硕士学位。作品有诗集《街角的黄昏》(1980)、《博物馆》(1983)和《托马斯和比尤拉》(1986),后者主要写其外祖父母,获得1987年普利策诗歌奖;短篇小说集《第五个星期日》(1985)和《装饰者》(1989);长篇小说《通过象牙门》(1992),1993年被任命为桂冠诗人,系获得此荣誉的第一个黑人诗人,也是获得此称号诗人中最年轻者。


作者简介

  远人,1970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诗歌、小说、评论、散文等近千件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诗刊》《大家》《花城》《随笔》《芙蓉》《天涯》《山花》《钟山》《书屋》等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及数十种年度最佳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伤害》《秘道》《预感》,历史小说《卫青》《霍去病》,散文集《真实与戏拟》《新疆纪行》《寻找光明记忆》,评论随笔集《河床上的大地》《曾与先生相遇》,艺术随笔集《怎样读一幅画》(再版时更名为《怎样读一幅西方画》)《有画要说》《画廊札记》,人物研究《凡·高和燃烧的向日葵》,诗集《你交给我一个远方》《我走过一条隐秘的小径》《还原为石头的月亮》等。多次获奖,现居深圳。